但其实,她的心里已经有些认定了,这件事可能真的和月鎏金没什么直接关系,但绝对少不了间接关系,不然她又是怎么知道姜沐失踪这件事的呢?
    月鎏金没有理会姜枣的斥责和揶揄,目光深邃地盯着那个巨大的漩涡看了一会儿,道:“漩涡下面一定还有空间,因为有部分沙子流下去了。”又斩钉截铁地分析判断着说,“这附近一定有通往下部空间的通道!”
    姜枣不置可否,始终对月鎏金包含着警惕和敌意:“我凭什么要听信你的话?万一你是在故意引诱我下去呢?就算你没有暗算我的打算,可你又怎么向我保证姜沐一定在下面,如果她不在那里面的话,我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下去一遭?”
    你这个臭老太婆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月鎏金都被气笑了,却没反驳姜枣的话,只是淡淡地,冷冷地回了句:“我什么都没法儿向你保证,信不信随你,下去不下去也随你,反正身处险境的人又不是我的宝贝大外孙儿,但如果失踪的人换做是我的外孙儿,无论我确不确定,都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下去一遭,以免我自己日后后悔。”
    姜枣再度陷入了沉默中,紧紧地抿着双唇,犹豫纠结了好久,才妥协一般的开了口,嗓音粗哑低沉:“在这片沙漠的最西部,有一条地下暗河,是星落河往外排除体内废气流沙的通道,只不过……”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月鎏金无奈催促:“只不过什么?”
    姜枣:“只不过那条地下暗河的地势非常低矮狭窄,根本无法飞行,河道也相当离奇曲折,行走极为艰难,稍有不慎就有坠河的可能。但是那种银沙根本不能沾身,它们是活物,相当于一粒粒细小的食肉虫子,比高浓度的硫酸还要危险,沾上去就是皮破肉烂。它们还会继续顺着伤口钻进你的身体里,甚至连你的骨头都会被啃噬殆尽。”
    月鎏金的心头猛然一惊,倒不是畏惧于这种银沙的危险性,而是惊讶于姜沐还到底能不能活?
    既然秦时说了,如果换做是他的话,他一定会来星落河找人,所以她笃定姜沐一定在星落河。秦时不会骗她。可星落河又着实凶险万分,姜沐如果真是被人强行送来这里的,就说明她当时可能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和抵抗能力,又该如何躲避杀人的细沙呢?
    她们很有可能根本找不到姜沐,永生永世地都找不到,银沙可杀人于无形;又或者说,找到了,但却是一具尚未被银沙吞噬殆尽的残破尸骸。
    能够找到活着的、全须全尾的姜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这个必要,冒着生命危险,下到暗河中去寻找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了的人么?
    月鎏金有些不确定了,因为,她也有自己的外孙儿啊。她还想多陪陪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儿呢。
    姜枣也看出来了月鎏金的迟疑,因为月鎏金虽然一直在忽闪着翅膀,却只是在原地徘徊,没再继续往西飞半寸。
    姜枣却破天荒的没有谴责咒骂月鎏金,因为她自己的内心也是摇摆不定。
    姜枣再度陷入了纠结与沉默中,许久之后,才又开了口,发自肺腑地说了句:“我想救姜沐,但我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为了救她付出性命。我对她,没有你对你外孙儿的那份赤诚的爱,混杂了太多别的东西,要是为了救她让自己死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死得甘心。”
    月鎏金的心头猛然一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她鼓足勇气问了姜枣一句:“你有孩子么?”
    姜枣的语气冷淡而短促:“有过,病死了。”
    果不其然……月鎏金难过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又问了句:“是你自愿生的么?”
    姜枣:“不是。”她又阴冷冷地笑了一声,“我没死,因为我被那帮该死的臭道士救活了,但我的嗓子废了,不再完美了,也就不符合他们对于稀珍药材的要求了,但他们又觉得直接杀了我太浪费了,毕竟辛辛苦苦喂养了那么久,所以,他们把我买到娼妓坊去了。”
    月鎏金:“……”
    姜枣的嗓音嘶哑、悲哀、低沉:“我的女儿就是在娼妓坊里出生的,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我只知道她有蛇族的血统。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厌恶极了她,我觉得她是个肮脏的孽种,恨不得直接掐死她。但我有资格让她死,别人没资格,因为她是我生的孩子。妓坊的老鸨想把她买去黑市,给达官贵人当做炖补药的药材。老鸨对所有出生在妓坊的婴孩都是这么做的。我痛恨极了这种行为,因为我就曾被当作稀珍补药圈养了好久。老鸨要把我的孩子抢走,那一刻,我忽然爆发出了滔天的恨意和杀意,一举屠杀了整座娼妓坊,抱着我的女儿逃跑了。我逃回了妖界,把她送给了我的哥哥,然后我就离开了家,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女儿,我打心底里的厌恶她,只要一看到她,我就会想到我在娼妓坊里遭受屈辱的那些日子。”
    月鎏金终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姜沐为什么会喊姜枣姑奶奶,更明白了姜枣对姜沐的复杂感情。有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和爱意,但也夹杂着厌恶和排斥。因为,一切都并非她自愿。
    世间因果也无法逃避,欠了的债,终究是要还。
    月鎏金长长地叹息一声:“如果你不想下去,就在上面等着我,我自己下去看。”
    姜枣根本不信她的话,冷笑一声:“你月鎏金还会有这份好心?”
    月鎏金没再浪费时间,直接往西飞去:“就当是我当初对你捅那一爪子的补偿,但我只是出于情分补偿你的啊,可不是真欠你的,你得分清楚这点儿,以后也别再怨我了,我也不容易。”
    姜枣气极反笑:“你月鎏金贵为妖尊,还受真神垂怜,哪来的什么不容易?”
    月鎏金没好气:“那你猜猜我当初是怎么从那群道士的手下逃出来的?”
    姜枣:“那还用猜?你如此心狠手辣,自然是把他们全杀光了。”
    “这都是后话了。”月鎏金道,“你我分离的时候,我还没那么大能耐,但是那群道士,让我和其余的同伴们自相残杀,谁能胜利到最后,谁就能成为最昂贵的药材。我活到了最后,我在一场又一场的生死对决中变得越来越厉害。你我若是没有那一次的逃跑,迟早也会在斗兽台上生死相对,你能打赢我么?我当初之所以下手比你快,是因为我无师自通地开了天眼,我看到了你拿着长锥对准了我的胸口;我后来之所以能够屠杀那一整个门派,还是因为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以灵化刃。我的天资就是比你姜枣强。你我二人若是在斗兽台上相遇,你打得赢我么?你只会死得更彻底。现在你我二人还能活着相见,怎么不算是最好的结局?”
    姜枣再度哑口无言了起来。月鎏金的每一句话都出乎她的预料,每一个字都令她无法反驳……她从未想过,那群歹毒的道士竟然会让她们这群妖物自相残杀。
    若是真的上了斗兽场,若是真的自相残杀,她是绝对打不过月鎏金的。她必死无疑。
    可她们现在却全都活了下来。
    那日的携手逃跑,又怎么不算是成功呢?
    可姜枣的心头却始终憋屈着一口气:“你月鎏金从年轻时就理直气壮,从不认为自己有错,现在变成个死老太婆了,更是越发的蛮横猖狂,也不知道你倒是怎么把自己给嫁出去的,真神就是瞎了眼了才会看上你!”
    月鎏金不屑一笑:“我管他能不能看上我呢,只要我想要的人,我就必须得到,也不是本尊嫁给了他,是他嫁给了本尊,还有,你少用垂怜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我的感情,他那才不是垂怜,他那是害了我!要不是因为他那个死老头子,我才不会有一颗烂好心,现在也根本不可能来管你这档子破事儿!”
    姜枣冷哼一声,没再搭理月鎏金。反正这个死老太婆从小就不怎么好沟通。
    然而,坐在月鎏金的凤背上,迎风招展,姜枣却忽然回想起了年少时的一件小事。
    那一日,也是个阴雨连绵的天气,她们一起蜷缩在铁笼子里,捧着破破烂烂的碗,吃着难以下咽的馊饭。阴沉的天空中忽然掠过了一只飞鸟,月鎏金突然很小声却又很坚定地对她说了句:“等以后我们成功逃出去了,我就变成凤凰,带着你飞回家!”
    现在,距离那时,已经一千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坐在她的凤背上飞翔。
    时间可真是,又长又快,又不饶人。
    过不多时,月鎏金就在下方的沙漠中看到了一片尖顶石林,一条银色暗河从其中最为高大的一根石柱的底部洞穴中流淌而出,汇聚进入了土黄色的沙漠中。
    月鎏金在洞口外侧的黄沙土上落了地,待姜枣从她的凤背上跳下去之后,重新化为了人形,依旧是黑衣黑靴,玉冠束发,手中握着一把银月。
    洞口确实低矮狭窄,无法飞行。
    银沙河道的两岸地势也十分拥挤,无论是左岸还是右岸,都无法同时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
    月鎏金以灵气罩护身,蹲在洞外观察了会儿,伸手指着面前的那一截细长银河,再度询问姜枣:“这种细沙,是不是不会主动攻击人?”
    姜枣:“一般来说是。你不会主动招惹它的话,它也不会攻击你。”
    月鎏金了然地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的同时,将手中的银月刀扔给了姜枣:“你就站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进去看看,但不保证一定能给你找到人。”
    姜枣诧异万分地接住了已被月鎏金抹去了灵识的银月刀:“你不用刀了?”
    月鎏金:“你拿着防身吧,我不需要,但我不是送给你了啊,等我出来之后你得还给我,这是我们家死老头子送我的刀,我不能随便送人,他那个人的心眼子比较小。”
    说完,月鎏金转身就往洞内走。
    姜枣却忽然喊住了她:“月鎏金。”
    月鎏金的脚步一顿,转身回头:“怎么了?”
    姜枣迟疑不决地开口:“你、爱你的女儿么?”
    月鎏金不假思索:“那我肯定是爱的呀!”
    姜枣:“你为什么爱她?因为她是你生的,还是因为你爱她的父亲?”
    月鎏金能理解姜枣为什么会问她这种问题,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两者皆有吧,但最本质的原因还是出于对她父亲的爱吧。因为我和她的父亲相爱所以我先爱了她,然后才选择了生下她,而不是因为生下她以后才选择了爱她,那是对自己的逼迫和虐待,所以我觉得,你完全有资格选择留在洞外,你不必自责。我选择进去看看,是出于我对你的亏欠,所以我们都是为了自己,没什么值得被谴责的。”
    姜枣忽然红了眼眶,没想到,时隔千百年,最能理解她的人,竟然还是月鎏金。
    姜枣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鎏金看了许久,沙哑开口:“我不知道我爱不爱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但是当我得知我的女儿和我的外孙女因为我女婿的牵连而被流放进入修罗界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找她们。可是找到之后,我对她们也没多少爱,我还是很厌恶、很抵触她们。我只是想让她们好好活着,但并不想和她们有太多牵扯,直到我的女儿病故离世,那种怨恨的感觉,突然消散了很多,就好像我当初所遭受的那些屈辱待遇已经被她的离世带走了一样,所以,可能,我对我的外孙女,并没有那么厌恶,只是我习惯性地流出了厌恶。”
    月鎏金明白了姜枣的意思。姜沐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一种别样的新生和生命的延续?
    月鎏金回了句:“那就走吧,一起进去。”
    暗河狭窄,幽深曲折,两人只能一前一后地相继通行,还要时刻提防着不能让银沙沾身。
    不知在阴暗封闭的空间内行走了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一个巨型的球状洞穴出现在了俩人面前。
    洞穴中央最顶端的上方,就是她们刚刚在半空中看到的那一个位于绿洲正中央的银色大漩涡。
    银白色的细沙如同修长的水柱一般接连不断地自洞顶流落而下,在下方的地面上汇聚成了一片银色的流沙河。
    月鎏金和姜枣进入的这个洞口,就是银色河水蜿蜒流淌而出的洞口。
    洞穴四周的墙壁也不是光洁平滑的,其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不规则洞穴,看起来坑坑洼洼密密麻麻的。
    这里空间大,月鎏金飞身而起,查看了几个附近的洞穴,回到姜枣身边后,很惊喜地向她分享了一个好消息:“这里应该是星落河储存食物的地方,相当于人类的冰箱。那些洞里全都是完整的‘食物’,有活物有死物,越高的位置活物越多。”
    这就说明,星落河并不会立即将捕获的猎物绞杀,而是会像是人类一般将吃不完的食物贮存起来,并且还十分注重保鲜,并不会立即将其弄死,最多也就是让其陷入昏迷。
    这也就意味着,姜沐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月鎏金再度变成了凤凰,载着姜枣,自下而上,一层接一层洞穴地查看了起来。
    洞穴中存放的基本都是一些沙漠中常见的生物,比如蛇、蜥蜴、蝎子、蜘蛛老鼠蝗虫等;但星落河并不是纯肉食动物,而是杂食动物,因为月鎏金她们俩还在个别洞穴中见到了贮存成堆的植物。
    还怪不挑食的,非常注重营养均衡。
    越往上,洞穴中出现活物的概率越大,所以伴随着飞行高度的不断提升,月鎏金和姜枣的心情也就越来越轻松。最终,两人在最上层的一个棺材型洞穴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姜沐。
    姜枣迅速从月鎏金的凤背上跳进了洞穴中,先伸手探了探姜沐的鼻息,确认了她还活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然而她才刚刚把姜沐背上自己的后背,一道银色的细沙忽然朝着洞口飞袭了过来。
    月鎏金猛然旋身,大挥双翅,骤然扇出了了一股肆虐飓风,顷刻间就将那道细沙吹了个一干二净。
    那知这一道细沙却仅仅只是个开始,下一秒,悬挂在洞内正中央的那道巨大的细沙柱子就幻化成了无数道细长尖利的细沙长箭,顷刻间万箭齐发,不约而同地朝着三人所在的洞穴发射了过来。
    月鎏金果断飞入了洞内,双脚落地的同时便化为了人形,抬起双手的瞬间,一面绿光流转的坚厚盾牌便在掌前凝成了形,严丝合缝地抵挡在了洞口前,将所有的箭矢全部抵御在了洞外。
    但即便如此,巨大的冲击力还是令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后退滑了半寸。
    攻击盾牌的细沙也在短时间内越聚越多,从起初的密密麻麻的箭矢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厚重沙堆。
    施加在盾牌上的阻力越来越大,仿如泰山压顶,月鎏金的五官也越来越狰狞,面红耳赤,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热汗。
    “看来星落河这种生物还挺护食!”月鎏金一边死命抵挡着盾牌,一边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两句话,“估计咱们一进入外面的那座山洞它就发觉了,但却一直按兵不动,等待着瓮中捉鳖,说明还有一定的智商。”
    姜枣背着自己的外孙女,不知所措地站在月鎏金身后,神情复杂地盯着月鎏金面前那堵密不透风的沙墙看了几秒钟,像是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猛然咬紧了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迅速将姜沐放回了地上,语速极快地对月鎏金道:“星落河每次进食的时候都会出现几秒钟的停顿,你让我出去,然后你趁机带着姜沐从洞顶飞走!”
    啊?
    月鎏金有点儿懵了。
    姜枣红着眼眶,满含不舍地看了姜沐最后一眼,嗓音沙哑却坚决:“我不是个好母亲、好姥姥,我从没全心全意地爱过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外孙女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像是你对你外孙儿希望的那样。反正我年纪大了,也活够了,但她的日子还长着呢!”
    月鎏金更懵了,坚难回头,看向了姜枣,满目都是不可思议。
    姜枣再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容置疑对月鎏金说道:“你快让开,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也不怪你了,这辈子能和你相识一场,我知足了。”
    “你本来就不应该怪我,是你先拿锥子准备扎我的!”月鎏金相当的没好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她的那张嘴撅了起来,得意又傲娇,“还有,你这个臭老太婆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堂堂妖尊,还能对付不了区区一条星落河么?”
    话音刚落,洞外就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凤鸣,一只巨大的、绿光流转的灵气凤凰吟啸着冲出了洞顶漩涡,又迅速地在半空中调转了一次方向,雷击一般俯冲而下,重新没入漩涡的瞬间便炸开了花,强劲肆虐的暴力灵气顷刻间就将星落河的漩涡口器炸成了灰烬,连带着整片沙漠都被这股肆虐灵气炸得轻颤震动了起来。
    最重要的口器器官一被摧毁,整条星落河也随之覆灭死亡了。
    堵在小洞穴外的那座巨大的细沙堆也随之丧失了生命力,顷刻间就变成了暗淡无光的土黄色,如同流水般撒落在了地上。
    洞顶也被炸没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日初东方,一片欣欣向荣,天地间充斥着无限荣光与希望。
    忽有一只飞鸟从灿烂辉煌的金色朝霞上掠过。
    月鎏金撤销了灵气盾,转身看着姜枣,眼眶微微泛红,笑意却明媚盎然:“咱们已经成功逃出去了,我变成凤凰,带着你飞回家!”
    姜枣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这个、死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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