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日月每从肩上过
    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诸位阁老又一次齐聚武英殿。杨廷和等人看到谢迁, 都免不了好一阵嘘寒问暖。谢迁脸上犹带病容,可精气神已是好了许多了,仿佛枯木之上又生新芽。
    杨廷和何等思睿观通, 当即就道:“以中, 可是有消息了?”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点点头:“收到报平安的信了。”
    大家都是长舒一口气。
    内阁次辅谢迁这些日子可是颇为煎熬。他先是担忧开关重商导致国政动荡,在知晓家族惹下的祸事后, 更是痛心、懊悔兼而有之。在得知儿子谢丕作为后,他是既自豪又忧心,自豪的是他这个最得意的儿子,行事果断、有勇有谋,力挽狂澜, 上对得起皇恩,下能肃清家族。忧心的是, 谢丕这一施为,把他自己架在风口浪尖上,两方乱斗,都以他为靶子。如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不是等于剜他肉一般。
    后来,谢丕失踪的消息果真传来了,整个谢家皆是悲恸欲绝。
    谢夫人一下厥过去, 苏醒之后,亦是日日垂泪。她颇有怨怼之意:“我早说了不让他去, 你非不听,还说我是妇人之见,不顾大局!现在好了, 你们谢家那群贪得无厌之辈倒是活得好好的, 我儿子却失踪了, 这下你满意了?!”
    谢迁的弟弟谢迪忙来相劝:“嫂嫂息怒,兄长疼孩子的心,和您是一样的啊。此事也不是兄长所愿……”
    谢夫人冷哼一声:“你以为他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他那所谓的清名,不能拿别人去填窟窿,就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填!”
    谢迁闻言终于绷不住了,一倒下之后便再也起不了身。
    朱厚照闻讯亦是一惊,这是四朝元老,从他太爷爷时就在朝做官,教过他爹,更教过他。谢老先生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是有目共睹,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待这些有能为的大臣素来优容,当即是派医又派药。他又知谢迁必为心病,故而特地送了好几次药,但每次都有两味一样,一是莲子茶,二是定心散。
    怜子定心……谢夫人仍心存疑虑,谢迁却是心头一松:“圣上不会拿这样的事玩笑,儿子定然没事。”
    他在感恩戴德之余又觉羞惭,自己的家族闯下滔天大罪,皇上非但不怪罪,还在保全他的儿子。天恩浩荡如此,叫他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好转,在收到王守仁的传书后,更是欣喜欲狂,所以皇上一召,他就忙不迭回来效命了。
    外头是风雪交加,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四位阁老坐在有团云绣饰的坐墩上,面上都是一片和煦。
    朱厚照还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刘健度他的神色,还道:“您眼底还有青黑,可是近日累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朱厚照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随侍在旁的刘瑾忙替他拍背,腹诽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
    朱厚照此刻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摆摆手对担忧的阁老们道:“无妨无妨。”
    王鳌仍忧心忡忡:“这些年,政务越发繁忙,您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刘瑾撇了撇嘴,他忙得哪儿是政务啊,前几年他不是不想忙,是人家不给他忙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忙的机会了,可不得好好卖卖力气……
    朱厚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偏过头,刘公公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做鹌鹑状。
    朱厚照:“……”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知道他们还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他果断拉回正题,他道:“朕召集先生们至此,实有要事相商。”
    语罢,他对刘瑾使了个眼色,关于白银流入的数据文书很快就人手一份。
    谢迁在看到开关后第一个月的白银流入时,还深感圣上信任深重,这样的机密要事,居然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然而在看到第二月、第三月乃至后续的流入量时,他的感激凝固了。
    杨廷和的手都在发颤,他虽然不能直接去获取详情,但眼看朱厚照召集匠人、图谋宫室的那个做派,他就知道流入的白银必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根据前些年泉州、广州刚开时的商税收入做了一个估算,想了几条举措,但这最后的结果还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刘健的第一反应时:“这是是否是误?”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是不是假的啊!
    朱厚照摇摇头:“这还只是攥在咱们手里,流入民间的更不可计。”他无比庆幸,为了减少文官集团的干预,他一开始就和奥斯曼帝国合计好了,选择将最大的督饷馆设在马六甲,并打算走海运直接运回税银。这要是没有马六甲作为缓冲地,让这么多银子直接流入大明本土,还不得翻天。
    四个阁老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茫然。谁也没想到,外来的冲击,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直白。
    杨廷和当即道:“万岁,事已至此,应允银钱兼使。”虽然民间早就在用白银流通,但是在官方层面始终没有确立白银为主币的地位,这是要彻底过明路,将白银货币化。
    朱厚照颌首:“这亦是朕所想。”
    杨廷和接着又道:“往年财用匮乏,朝廷有心而无力,如今财源广进,朝廷更应以民生为重。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总不能只让东南富足,其他挨饿。”
    王鳌会意:“您的意思是,以此去各地修建水利等工事?”
    杨廷和笑道:“没错,并且还不限于此。”
    刘健已是两眼发亮:“关键是道路和驿站的建设。”先要富,先修路。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变的真理。
    谢迁补充道:“还有书院的建设和人才的培育。”一来,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既然要做这么多事,肯定需要更多的人才。二来,他自己也是儒生,当然更盼着儒学发扬光大,一改固步自封的旧态。
    往年早就有了“赈济支出”的旧制,但一般是作为有大灾时的特殊行为,没有形成固定的制度。但如今,在中央财源充裕的情况下,这群能臣已经想到,将这种特殊时期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固定化、常态化,广泛地应用于宏观调控、民生保障和人才培育等方向,这不得不说是制度史的一个飞跃。这样稳步将白银流入民间,也能减少经济的动荡。然而,他们的探讨的方向,固然也是朱厚照所需要的,却不是他最关注的。
    他敲了敲御案,紫檀螭龙纹的大案发出清越的声响。阁老们的声音一静,忙恭敬地看向他。
    朱厚照道:“圣人有古训,‘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大显身手,来日方长,防微杜渐,才是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谁听了不欣慰,他居然没有只想着享受,还知道应对危机!还主动来和他们商议对策!
    在一旁默默观看的刘瑾:“……”原来这你们就满足了?
    王鳌的脸上写满了感动:“万岁可是忧心物价上涨?”
    朱厚照不置可否:“这确为一急。毕竟,少则贵,多则贱。朕记得,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四石米吧。”
    四位阁老脸上都不由浮现惊喜之色,皇上对民生竟然如数家珍。
    刘瑾继续腹诽:“当然罗,哪天不出去逛一下,一买就是一堆,还不都是我们拎。”
    王鳌浑然不觉,还在详细地替皇帝学生解释:“圣上容禀,物价上涨,的确为不可遏之势,但也不必过分忧心。一是因仍是银钱兼使。白银大量流入,导致银价下跌,的确会使以白银来表示的物价上涨,但是物价同时还可以用铜钱来表示,于百姓而言,铜钱用得要更多,范围亦更广。【1】因而,有铜钱在,物价上涨的幅度必定有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以臣愚见,朝廷万不可在短期内再提升赋税征银的比重。”
    朱厚照没曾想还真问出问题来,他道:“赋税折银,不是更便民吗?”宣德年间就行金花银,那时可是朝野称颂,利官利民。
    几人闻言不由一笑,杨廷和道:“您说得对,只是‘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理虽如此,也需因地制宜。”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王鳌循循善诱:“您觉得,是富者得银易,还是贫者得银易?”
    朱厚照道:“自然是富者。”
    王鳌道:“没错,如即刻大量征收白银,农民无所得银,就只能走一条路,就是向富者贱贸粮产乃至地产。长此以往,富者越富,贫者越贫,流民四起,又生动荡。这正是操之过急,好心办坏事啊。”
    朱厚照若有所思,王鳌继续道:“臣以为不必太过忧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常言道,‘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最坏的情况是,白银流入,粮价上涨,加上灾害频繁,生民煎熬。可因着未雨绸缪,新作物推广,治农惠农之策遍及天下,粮产有了保障,又岂会掀起大风浪。”
    这样的话,不是深入民间的人说不出来,朱厚照不由赞道:“难怪您的文章流传甚广,果然切中肯綮。”
    刘健听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似笑非笑道:“您日理万机,竟未荒疏学业,真是可叹可佩。”
    朱厚照自登基以来,就再没有开过经筵,这些老臣劝谏多次,仍无济于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万寿节中,悄悄学会多国语言的皇帝惊艳所有人,这就更让这些大儒如鲠在喉了。皇上的智力毋庸置疑,那只能是他们教得不行。
    朱厚照道:“您的弟子又不止一个,朕虽惫懒,可不是有勤快的吗。朕日日听她念叨,想不记住都难。”
    刘健一噎,当年李越入宫时,他们个个忧心忡忡,担心又来一个引人玩物丧志的祸根,岂料这来得不是祸根,而是天大的福星。他深知,皇上的天性从来就没有变过,可由于李越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他的目光超出了这宫闱,不光看到了神州之内,还看到了神州之外。他学会了更好地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明白如何长远实现自己的宏图伟志,完成了由追求目睫之利,到终身之利,再到子孙数十世之利的转变。
    而李越本人,更是时为锋锐,时为基石,在内忧外患交织时,他能当机立断,披荆斩棘,扫除新政的壁垒,打下制度、人事的根基。在内外安定,圣上决心将大明这座巨轮驶向远方时,他亦做好了压舱的准备,保障民生的稳定。如果止步于君臣相得,这必是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可偏偏皇爷他起了贼心啊。这下闹得,两个人都没个骨血。含章还被迫连理分枝,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朱厚照对刘健纠结的心绪浑然不觉,他道:“朕与阿越相比,是闲书看得多了些,可闲书一样开卷有益。诸位可曾听过龙女的故事?”
    别说是阁臣,就连刘瑾都没听过。大家都以为他要讲一个稍微正经的故事,谁知道,人家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老刘已经麻木了,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看到。这个故事情节还非常老套,又是仙女看上穷小子,自荐枕席,还送钱送物,救苦救难,也不知道是图什么,图他穷酸?图他没本事?
    不愧是偷偷写话本的人,朱厚照把故事情节记得非常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听得五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爷牙齿发酸。在讲完了大团圆结局后,朱厚照还问:“可听出来什么?”
    大家默了默,茫然地看着他。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道:“以前这种故事的主角,要么是书生,要么是农户,可如今连商人也能得到仙女的垂青了,并且还都是儒商。”
    “听过这句话吗,‘钱足便可,谁望公侯?’【2】”
    心学广为流传,对皇权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心学使得儒学的关注重点,转向世俗,转向实用。这对于天下的治理,将带来莫大的益处。可另一方面,心学也打破了儒生对于经商的心理障碍。原本世人以经商为耻,只有少部分儒生为利所诱,选择毅然下海。可如今心学横空出世,连“百姓日用即为道”的话都说出来了,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经商的人多了,汲汲于功名的人就少了。至于掌权的文官,除了占地,今后更会去捞钱。士人阶层的势力在膨胀,皇权对于社会精英的掌控力却在削弱。朱厚照本不乐意月池抬起商人来和文士打擂台,没曾想这下好了,儒生直接经商去了,这是更要往他的头上爬。
    更让朱厚照担忧的,还有皇权对经济掌控力的削弱。洪武爷定天下之后,选择的是钱钞并行的货币制度,然而大明宝钞因为滥发乱发,最后变成连废纸都不如。这下,官方通行的货币,就只有铜钱。可是铜钱又多又重,连朝廷发俸禄都不乐意用,更别说民间行商。在形势所迫下,大家选择了白银作为流通货币。海外白银大量涌入后,朝廷更是不得不赋予白银官方货币的权利。可一旦如此,货币发行数量就要受海外输入和银矿开采量限制,等于朝廷放弃了对货币发行权的垄断。这样一来,朝廷也就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调整不同社会阶层资源分配的能力,也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获得财政收入的渠道。【3】
    没有哪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能容忍人才流失、财权旁落。他已经通过税收,掌握了大量白银在手,而逸散到民间的那部分,也不能逃出他的手心。他不会落入李越的圈套,重新下场去打擂台。这么多年的经营,他早已大权在握,他要直接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只是,这个规则的尺度,还需要他的妻子和臣子,帮助他来衡量。
    他道:“朕有意再行大明银钞。”
    第396章 山河长在掌中看
    真乃洞烛奸邪、明镜高悬。
    谁都没想到, 皇帝会放出这么一个雷来。在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钱币改革是势在必行,要是连货币制度都是一团乱麻, 何谈经济发展、何谈赋税改制?可货币改革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行的, 这总得依时依事行事。
    杨廷和有时也很无奈,他要是能早生一百年, 他一定力阻宝钞的滥发,规范铜钱的铸造。可如今,宝钞早就因为滥发,贬值太狠,被百姓所厌弃。而铜钱市场也是颇为混乱, 市面流通的铜钱,一部分是大明自己铸造的, 可另一部分却是唐宋旧钱,甚至还有唐宋私铸钱在流通。【1】这谁听了不觉得离谱。
    乱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能禁止了的。民间通过自行摸索,选择了白银为币长。于寻常百姓而言,黄金太贵太少,宝钞太多太滥,白米太贱易腐, 只有银子是较为适应流通需求的。可大明的银矿很少,本地不产银又偏偏要用银, 这就导致银荒问题困扰了几代人。别说是民间,哪届户部尚书不是一上任就开始哭穷,不是没银子办事, 就是没银子发饷。
    终于到了这一代, 朝廷通过海外贸易, 从境外吸纳了大量白银,眼瞅着银荒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反正朝廷已经掌握了一条新航线和大量的税银,大家都想有个台阶下就行了,至于下了台阶后的其他麻烦,可以再慢慢解决。可是皇上不愿意,他要把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中,要通过发行银钞,将货币管控权捏在自己手里。
    杨廷和其实能够理解皇上的意图,天朝连粮食都不愿受制于人,何况是“驭富之权”。但无论如何,一上来就发纸币,真的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家以前都没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银子,朝廷又要让人家把银子换成纸来用,这闹不好是要引起罢市哗变的!
    大家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可不论如何圣上就是不松口。到后来陷入焦灼之际,他只说了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前车覆,后车戒。”
    “王与马,共天下”说的是东晋之时,世家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家族势均力敌、共掌天下权的事。门阀膨胀,大权在握,皇家反倒处于弱势。朱厚照以此言比今况,显然是有些夸大了。当下的世家豪绅,最多只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折腾一下,岂敢威胁中央。不过,皇爷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这群人在无银时尚敢去通倭抢银,如今有银在手,要再无管束,岂非是要翻天?”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谢迁已是面色灰败,伏地请罪。朱厚照摆摆手:“过去的事,朕不计较,可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掉两次。好了,你们也回去想想,议一个章程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内阁后,大家都看向杨廷和:“元辅,这可如何是好?”
    杨廷和叹道:“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了。咱们再多言,也无济于事。”
    谢迁道:“那……去问问含章?”
    现下这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直说不通,就去敲边鼓。以前都是谢丕和杨慎同去,这下只能让杨慎一个人去了。谢迁念及此,也觉伤感。
    杨廷和颌首:“只能先如此了。”
    岂料,刘健却突然开口:“还是我走一趟吧。”
    另外三人眼中划过讶异之色,杨廷和道:“也好。”
    刘健到了刑部衙门时,月池正在核案。衙役眼见阁老至,忙准备去禀报,刘健却摆摆手:“不必惊动,我只是来看看。”
    他走到窗扉下,坐下下首的乃是御史卢雍,正就其巡抚事宜进行奏报。刘健凝神一听,这会儿正说到一桩儿媳杀公公案。他对案情始末也有印象。
    原来在英宗爷时,朝审定制形成。所谓朝审,就是每年霜降之后,在承天门由三法司会同公侯、伯爵,在吏部尚书或户部尚书主持下审理重囚、重大案件的会审形式。【2】之所以要让这么多大员都来参与复核案情,目的就是为了兼听则明,防止决狱不公。而就在朝审之上,身为刑部尚书的李越对此案原判提出了质疑,要求打回重审,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此案的案情并不算复杂。河南罗山县某村的约长,忽有一日来找知县告状,告的是本村村民方维的妻子江氏,将她的公公方廷远逼出家门,方廷远无家可归,怒而投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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