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道:“这不是好事吗?你的性命,至少有了保障。”
    月池的双眸亮如点漆:“可我这么束手束脚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我不该落入他的语言陷阱中,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他玩这种爱情游戏呢?”
    时春咬住下唇:“可皇后并无子嗣,你只能先如此。”
    月池看向她,缓缓摇头:“错了,我还可以先结党。”
    时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我记得,你说过,结党是大忌,一旦被揭穿,是死罪。”
    月池嘴角翘起:“可我如今,不是死不成了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政治是治众人之事,岂会无朋党。同道、同乡、同利、同宗、同门等等,皆可成聚合的链接。不过归根结底,朋党还是被分为两类,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而她是既不缺仁道,又不缺厚利。
    时春问道:“那你准备先找谁?”
    月池挑挑眉:“刘瑾。”
    时春的瞳孔微缩:“刘瑾?!”
    世事的变化万端,的确非常人能预料。昔年,李越和刘瑾斗得你死我活,可没想到,现下李越要结党,居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而更超乎时春预料的是,月池抛出得第一根橄榄枝,居然还被刘太监无情地丢弃了。
    月池立在刘瑾的帐前,难掩诧异道:“……刘太监不见人,连我也不见吗?”
    那小太监心道,他就是千叮万嘱,千万别让你进去。他支支吾吾道:“刘爷爷实在是身子不好,赶路太累,一早便歇下了,还请李御史恕罪。”
    时春皱眉道:“算了,阿越,我们回去吧。”
    月池瞥见帐内透出的烛火,一言不发地离开。她吃闭门羹的事,当晚就传到了朱厚照耳朵里。第二日行军休憩时,刘公公依然鞍前马后伺候着,刚把水囊递给朱厚照。朱厚照就道:“去给李越拿点干粮。”
    刘瑾瞥了一眼月池,哼道:“爷恕罪,奴才斗胆,以后和李御史有关的事,还请您去差遣旁人吧。”
    朱厚照抿了一口水,故作惊奇:“这是怎么了?”
    刘瑾摇摇头:“些许小事,还是不要扰了您。”
    朱厚照道:“这如何算得上是小事。你们可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们在宣府时是患难之交,怎么现下又成了乌眼鸡。是他得罪了你?”
    刘瑾长叹一声:“他倒没开罪老奴。只是……”
    他吞吞吐吐,听得朱厚照一阵心急。他道:“这有什么好支吾的,如有不快,说出来,朕替你们二人和解。”
    刘瑾这才道:“老奴不愿见他,非是为他,而是为您。”
    朱厚照一愣,他道:“这从何谈起?”
    刘瑾的双眼闪闪发亮:“您和他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老奴要是掺和进去,那不就变味了。这又不是戏本子,张生、莺莺间,必得有个红娘。老奴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咯。”
    这一句话把朱厚照的满腔试探全部都堵了回去。朱厚照一口水全部喷出来,呛得面上绯红:“你这个狗奴才……”
    他作势欲骂,可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良久之后,他方问道:“连你都不敢掺和,可见是有多出格。这么做,是否不对?”
    刘瑾一愣,他抬眼看向皇爷,只见他神思不著,满是迷惘。可在察觉到他的目光后,皇爷又回过神来,他轻描淡写道:“不去就不去吧。只是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了。”
    刘瑾一凛,忙称是。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白天才信誓旦旦说不想李越的人,晚上就主动差人送来了东西。月池打开了小木匣,只见里头放得是一个紫金笔锭如意锞子。她的眉眼舒展开来,道:“替我多谢刘太监。”
    来人正是乔装而来的张文冕,张文冕道:“您先别喜。我家督主说了,此如意非彼如意。江西之行,势必难成。”
    月池的动作一滞,她抬眼道:“我送了你们督主这么大一个人情,他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自朱厚照问起,她是否是从刘瑾处探得消息时,她就明白,皇上对刘瑾起了疑心。刘瑾毕竟是打着为她伸冤的名头重回高位,又率先赶到汗廷,救了她的性命。朱厚照要是不疑心,反而不对劲。他可以为了感情,给她留下一二保命的筹码,可绝不会因为心软,放任外朝和内廷连成一线,左膀和右臂打成一片,将高居中央的他架空。他不舍得换她,那被暂时搁置的,就只能是刘瑾。刘公公想必也明白这点,可明白也没用,他既不能为了表忠心,继续把李越往死里整,又没法子和朱厚照真正剖白。而这时,月池却给了他一个契机,给了他一个当众拒绝,表达自我的契机,虽说不能让朱厚照完全放心,可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张文冕道:“非是督主不尽心,而是您这个样子,再长途跋涉,性命难保。”
    月池硬声道:“那是我的事。”
    张文冕丝毫不为她的威势所动,他道:“可既已结盟,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月池道:“这点小事,他都不肯帮,也称得上是结盟?”
    张文冕道:“这恰如神兵利器,于危急时分方应运而出。”
    月池嗤笑一声:“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们刘督主算盘打得更响的人了。”
    张文冕道:“您先别动怒,我等虽不能助您前往江西,却会差人去全力搜寻唐解元及其家人。”
    月池问道:“此话当真?”
    张文冕道:“谁敢拿这事儿,同您玩笑呢。更何况,这也是圣意。”
    月池一怔,心下稍定。她想了想道:“这还不够。”
    张文冕谦和道:“您大可直言,晚生一定转达。”
    月池道:“既然我去不成,那我就要他向圣上进言,赐予王守仁先生总司平叛之权,一切大事,悉由王先生做主。”
    张文冕思忖片刻后问道:“这是另一个盟友?”
    月池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你可以这么认为。”
    张文冕奇道:“恕晚生愚昧,儒生和宦官,一同合作,这……”
    月池道:“有人求道,有人求利,要是道与利注定是背道而驰,何以称清平世界?”
    唐伯虎自南昌而出,快马加鞭直奔岭南。王先生在岭南呆了这么些年,身材变得干瘦,肤色变得黝黑,气质却依然安宁祥和,仿佛什么大风大浪都无法叫他变色。
    唐伯虎一见他,焦思苦虑之情也不由缓解了几分,他从马上一个翻身爬下来,跌跌撞撞地上前:“拜见巡抚,快去救命。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他们都……”
    一语未完,他已是泪如雨下。王守仁忙搀住他:“伯虎兄莫急,我们先细说。”
    唐伯虎连遭大变,哪里还有往日的神采飞扬,他冒着大雨长途跋涉而来,身上满是污渍,面色青白,牙齿打战,他道:“宁王、宁王反了!”
    这一语如石破天惊,惊得众人登时变貌失色。王守仁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唐伯虎道:“是五日前,五日前他杀了江西巡抚孙燧,就要起兵造反了。”
    其他人闻言更惊:“他哪来得的军队?”
    唐伯虎道:“多是贼寇流民。各地的贼首,都被他搜罗积聚。他们宣称圣上大败,已经驾崩,所以要奇袭南京……孙巡抚已经派人往京都求援,我觉得来不及了,所以来寻王巡抚去救命。”
    不得不说,皇上死了的消息一宣扬出来,的确有那么几分唬人。大家虽然不敢相信皇上死了,但也不认为皇上会胜。
    王守仁道:“不必惊慌,圣上洪福齐天,必定安然无恙。速速去禀报总兵,准备点兵出发!”
    王守仁手下的副手却有些迟疑:“巡抚,我们果真要去?可没有圣命,我们擅自离开驻地,这是死罪啊。”
    “而且就我们这些人,也未必拦得住宁王。”
    “我们也不能把人全部都带走了,这里的倭寇,还有葡萄牙人,一旦察觉我们防卫空虚,一定会趁虚而入。”
    明眼人都知道,王守仁被贬岭南,名义上是受罚,实际是让他平定倭寇之患。弘治正德年间,倭寇与海盗勾结,愈发猖狂,而沿海的军伍空虚、屯田破坏,军备废弛,以致无力应对倭寇的进犯,更糟糕的是,这一两年内,葡萄牙占了马六甲,开始频频在明境徘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需要能臣去应对的。军事才能出众的王先生,自然就被委以重任。
    但倭寇自海上来去,登岸掠财便走,速度奇快,而王守仁碍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入远海追击,所以一直未能将匪祸根除,只能尽力加强防御,震慑倭寇。
    倭寇不除,擅自调动人马,万一出了岔子,可是大罪。
    王守仁深知,属下所虑也并非是空言。他思忖许久后道:“宁王必定会顺流直下,奇袭应天府。各地尚未接到平叛之命,想来都同我等一般,两厢为难。必须等各地军队集结,共同平叛。”
    唐伯虎的双手都在发抖:“我走时,宁王已经在杀害官员,排除异己,现下说不定已经起兵了!圣上远在鞑靼,等他下令让各地军队集结,宁王说不定都已经杀进应天了!”
    旁人道:“唐先生,你急也没用啊,不是我们不想去,而是我们兵力不足,即便赶过去,也是以卵击石。我们难道还能打下南昌吗?”
    唐伯虎哑声道:“那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王守仁终于道:“伯虎兄,你先莫急,我有法子,让宁王在南昌,等我们十天。这十天时间,我亦会抓紧派人,去搜救你的妻女。”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唐伯虎也是瞪大了双眼:“宁王?等你十天?”他脑子又没进水,干嘛听你的话等你十天?
    王守仁微微颌首:“然也,我自有对策。”
    消息很快就从两广传到了江西,大街小巷贴的告示,人人交头接耳传的消息,都是朝廷要派大军来剿灭叛贼了。
    宁王拿着伪造的文书,双眼发直:“陛下全获大胜,銮舆已归京……今承圣意,命都督许泰、邰永将边兵,都督刘晖、桂勇将京兵,各四万,水陆并进。两广王守仁、湖广秦金各率所部合十六万,直捣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军法论。”
    “打胜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打胜了?!”宁王摇头如拨浪鼓,“我不信,我不信!这一定是伪造的!”
    底下人心下也是一惊,但还是赶忙劝慰:“陛下勿急,这肯定是伪造的。那可是鞑靼,要是真那么容易打胜,怎么可能闹这么些年。”
    宁王勉强定了定神:“继续差人去探查消息,叫左右丞相来见朕。”
    天下还没打下来,宁王爷已经先革了朱厚照的年号,自己称帝了,非但如此,他还委任了左右丞相,左丞相是前都御史李士实,右丞相则是举人刘养正。这两位 “卧龙凤雏”一来就给宁王吃下定心丸:“这必定是疑兵之计,若是不提圣意还罢,这一提圣意,未免假得离谱。陛下请想,太宗皇帝五征鞑靼,都铩羽而归,当今何德何能,能与太宗相较?”
    宁王还有些犹疑:“可不是说,李越等人在鞑靼,引起了内乱……”
    刘养正一时语塞,但仍梗着脖子道:“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吧,皇上出兵这才不到一年,这不可能……”
    宁王思忖片刻,忽然道:“丞相说错了。”
    李士实一下就回过神:“朱厚照是抱错之子,根本不是先帝血脉,哪里配称皇上,当今天下,配称真龙天子的只有一位!”为了给自己的篡位之举多贴金,宁王不仅宣称朱厚照死了,还咬死他不是先帝亲生,而是抱错的。
    刘养正如梦初醒,忙谢罪道:“臣治罪,还请万岁恕罪。”
    宁王志得意满,他道:“爱卿也是一时情急,朕岂会因此责罚。”
    刘养正忙俯首谢恩:“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士实在一旁道:“臣以为,您切不可为谣言所惑,趁着各地措手不及,咱们还是急攻南京为要。”
    宁王点头称是,然而调度的军令刚刚下去,当天下午他就接到了另一封密报。城门戍卒言说,从进城之人的身上,收到了几个蜡丸,一定是密信。
    宁王一喜,他心道:“必定是探子沟通,散布谣言的渠道,说不定还能从中看出朝廷下一步的动向。”
    他忙叫人将蜡丸呈上来,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蜡丸中的密信,竟然写着:“李士实、刘养正二位为谍辛劳,朝廷定当嘉奖,如今兵马已然齐备,现望你等再接再厉,继续劝说宁王于近日离开南昌,攻打南京,事不宜迟,从速为宜。”
    宁王腿一软,倒在了新订做的龙椅上,左右赶忙追问:“陛下,怎么了?”
    宁王爷伸出颤抖的手:“先别急着动身!”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早上还志得意满,要去拿下南京,怎么下午就变卦了。他们问道:“可左右丞相已经去调拨了……”
    宁王如冷水浇头,打个寒颤,他道:“快叫他们回来,再去查查他们。”
    宁王敢起兵,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朱厚照必败无疑,可如今这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朱厚照打赢回来了,要调十六万大军来打他,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还是间谍。这搁谁,谁不会怀疑?
    宁王心中当然更愿意相信这是反间计,只是,他已然赌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实不敢在情形未明前贸然动手。他这一查一拖,真个就拖了整整十来天。而这些天之中,王守仁已然拿到了来自皇上的真正调命,火速征调各方军队。
    而这十几天中,沈九娘正带着女儿月眉东躲西藏。孙燧在知要赴鸿门宴时,一边紧急送走了唐伯虎和报信人,另一边还是想法设法安顿家人,沈九娘和月眉也同孙家的家眷一道,连夜带着假路引,坐小船离开南昌。
    只是这船行到半道上,就被宁王派来的追兵拦截。孙家的家丁,死伤大半,而沈九娘在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女儿跳河。幸好母女俩都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从小熟悉水性,这才借水路捡回一条命。她们上岸之后,没有跟随逃亡的大部队,而是又紧急牵了一只船,躲在船上漂流。沈九娘心知,外头已然乱作一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貌美妇人,再带上一个小女儿,出去只能任贼寇宰割,倒不如飘在水上,还能多坚持几天。
    她们这一飘就是七八日,船上准备的些许食物,早就弹尽粮绝。沈九娘已是形容憔悴,面色蜡黄。她拿着好不容易网上来的鱼,对女儿道:“乖,吃一点吧,再坚持坚持,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月眉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一早就病倒了。她气息奄奄地躺在母亲怀里,还勉强应下。她咬了一口生鱼,就觉腥味直冲口鼻,当下一扭头就吐了出来。
    沈九娘眼见她如此,心如刀割,泪水簌簌而下。月眉忙道:“……娘,我没事,我睡一下就好,睡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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