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道:“这怎么能说是找麻烦呢,某是来特地找您合作的。”说着,她揭开桌上热气腾腾的铜炉盖,时春将薄如纸片的牛羊肉端进来。
    月池道:“咱们边吃锅子边说。”
    马永成看到锅中翻滚的乳白色汤汁,又见这些肉质鲜红,纹理清晰的牛羊肉,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心道,他已落魄如此,李越要杀他,当真是易如反掌,何必还把他弄到这里来,干脆大吃一顿,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般一想,他就坐了下来,大快朵颐。月池一面抿酒,一面道:“虽风光无限,但有恶狗时时窥探,让我不得安枕。”
    马永成动作一顿,双眼中射出寒光:“刘瑾?这个狗东西还在?!”
    月池道:“岂止是还在,他还高升做了内官监监丞,钦赐斗牛补子,负责查检贪污,就连司礼监一时都避其锋芒。”
    第90章 不惮豺狼塞衢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贞筠。
    马永成落魄至此, 却听闻仇人步步高升,这叫他如何不恨。他当即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暴跳如雷:“为何会如此!我对太子一片忠心, 他将好心当做驴肝肺, 却抬举刘瑾那个奸猾之徒!天莫不是瞎了眼,竟然如此清浊不辨, 赏罚不明!”
    月池道:“这世道求神拜佛,终究无用。关键还是得靠自己。”
    “靠自己?”马永成讥诮一笑,仰头又干了一盅酒,颤颤巍巍道,“我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人生七十古来稀, 半截身子已入土。他却是如日中天,我能怎么办?”以他的心性, 纵有灰心,也不至于丧气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卖惨,希望能博得月池的同情。
    月池对此了然于心,她道:“太子对他委以重任,他却借此大肆揽财,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用我说, 您也明白,这是犯了殿下的大忌。我本想在殿下面前揭穿此事, 但苦无真凭实据,故而方来找您。”
    马永成疑惑地看着她:“我,我能做甚?”
    月池这才说出了真正的目的:“您是宫里的老资历, 宫中敛财的门路, 您当一清二楚才是。”
    先前是她想错了, 本以为刘瑾与司礼监二虎相争,会揭露不少底料。谁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二者竟然达成了妥协。刘瑾为了未来的财路,只愿在表面做功夫,而王岳等出于长久利益考虑,亦甘愿向刘瑾低头。其他夹在中间的太监,既是既得利益者,又迫于群体压力,决计不会说实话。可改革宫廷财政,如无准确的信息,等同痴人说梦。
    她起先也十分为难,可后来却灵机一动,想到了马永成这么个大宝贝。论年资,他甚至与萧敬相差无几,论地位,他又是落魄到了极点,只得远离宫廷,同时,他还与刘瑾有大仇。只要她以扳倒刘瑾为借口,再许以好处,不愁他不动心,将这红墙金瓦中的污泥全部吐出来。
    马永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把这些在爷面前全部戳穿,来个一网打尽?”
    月池点头:“这样方能将他彻底打落尘埃呐。”
    马永成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年轻人,不知死活。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上万太监的财路都被你断了。这些可个个都是人精子,一个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一人一巴掌更是能将你活活抽死。到时候,刘瑾是没了,你也甭想活了啊。”
    月池斟酒,故意道:“我有殿下做靠山,还怕他们。”
    马永成嘎嘎笑出声来:“殿下?自古男儿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啊。特别是咱们这位,有用时他就可劲使唤你,无用时立刻就把你撂在一边。指望他,你还不如去求神拜佛呢。泥菩萨尚有三分香火情,他连这点儿情面都没有。”
    月池不由莞尔:“您这话倒说得真心。看在您这几句真话的份上,我劝您,一五一十说出来。作为回报,我会试试找到您的命根子带出来。至于旁的,就不劳您操心了,如何?”
    古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做太监的生前已经挨了一刀,只得求一个死后全尸,否则视为不孝子弟,不得进入祖坟。同时,他们相信,身体残缺的阉人,连地府都不收,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四处漂泊。出于这样的观念,公公们都对命根子看得极重。
    可小太监的命根子在割了之后,却不能留在自己身边,只能放在了净身师傅处暂存。净身师傅会将这些“宝贝”放在石灰盆中储存,再用红布将石灰盆吊在空中,这就是所谓红布高升。等到太监发达了,就会来师傅这里赎回自己的“宝贝”。马永成自然也不例外,他还将自己的宝贝小心翼翼放在玉匣子里,摆在枕边,夜夜搂着睡觉。本以为,他已然了却来生之事,可平地一道贬谪的旨意,让他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紫禁城,命根子自然也落在宫中,不知所踪。马永成为此日夜焦虑,如今听到月池说会找回,哪有不欣喜之理。
    月池看着他激动的神情,忙道:“您莫急,八字还没一撇。我只能试试,不保证能找到。”
    马永成吸了吸鼻涕道:“只要你找,我就说。”
    月池眼中精光划过:“一言为定。”
    马永成这一说,就说了整整四个晚上。月池将马永成所述的细节归纳总结,最终得出公公们的生财之道,大体有三条。
    一是加价谎报。主要是在工程营建时,谎报工程费用,赚取差价。马永成道,每每营建时,库藏出百万黄金,实际用在工程上的不过十余万两,若是库藏出十万金,实际所用则不过一两万。【1】据说,乾清宫的窗槅一扇,稍稍损害,维修估计就要五千两黄金。【2】
    二是占役买闲。占是指兵册上有名,实际却无人,以此冒领军饷。役是指宦官仰仗权力,驱使军士为奴仆。买闲是指市井无赖,领受军饷,却逃避操练,为了免罪,便将军饷分了一部分给太监。马永成信誓旦旦道:“现今兵册上的三四个人,实际都是一个人,多余的钱,全部进了太监的腰包。”
    三是直接偷盗,譬如宫中的茶叶,哪里喝得了那么多,大部分都是由管茶的太监偷出去卖掉。如果上头查问,就干脆点一把火把库房烧了,这样不就死无对证了。他们是管什么就偷什么。尚膳监卖人参,司牲内监就卖羊卖牛,就连皇陵里的太监都去倒卖陵墓里的大树。
    月池气得浑身发抖,好一群榨取民脂民膏的吸血鬼!天下百姓饱受苦楚,这群混账却大口大口嚼着人的血肉而活,如不好好整治这些混账,她当真是妄受现代教育。为此,月池连熬了三夜,写了一封厚厚的奏疏,打算呈给朱厚照。可在临近出门时,她却又心生迟疑。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全无真凭实据,就这般贸贸然去见朱厚照,他未必会相信,反而会惊动那些死太监,让他们及时消灭痕迹,说不定还会反咬她一口。
    贞筠只见她立在门前,黛眉深蹙,正打算唤她,就见她径直走到火盆前,将她写了三天的东西全部丢进火里。贞筠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奏疏抓出来:“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才写好的。”
    时春冷眼旁观,讽刺道:“该不会是怕了吧,事到临头,又觉还是命要紧。”
    贞筠恼怒道:“闭嘴,阿越才不是那种人呢!她必是有更好的办法了!”
    此话如云破月来,一扫月池心头多日的灰暗,她微微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贞筠。”
    贞筠面上一烧,她垂眸道:“好歹也住了这些年了……”
    月池拍拍手:“好了,快帮我找炭粉和眉笔来。”
    贞筠仰头道:“你要那些做什么?”
    月池挑挑眉:“我要带某人去开开眼界了。”
    根据马永成的说法,十月初一日颁历之后,就是宫中太监们斗鸡的时候了。人在赌博之际,滥酒之时,心神动荡,丑态百出,恰能让太子看看,他以为在脚下俯首帖耳的狗,在私底下究竟是怎样一幅嘴脸。
    而被念及的朱厚照正在乾清宫服侍弘治帝喝药。舌头都已被苦得失去知觉的皇帝,喝药就同喝水一般自在。而在进完药之后,他便又退回被褥里,朱厚照笨拙地替父亲掖被角。弘治帝任由他动作,听着他每日重复地念叨:“父皇,今日感觉如何?”
    弘治帝感觉肺部仿佛被疼痛扎成了筛子,一呼一吸之间,吸入的暖流如同热油,灼烧他的心肺。他笑道:“好多了。”
    朱厚照面露喜色:“太医院那些人,到底有几分本事,只是天生骨头轻,必得吓他们几下,他们方能用心。”
    弘治帝道:“他们已是尽力了,父皇这是胎里的毛病,根治不了。父皇昨夜又梦到你祖母了。她拿米糕给我吃,那时在安乐堂,有块米糕可不容易。”安乐堂是宫中生病的宫人和太监养病之地。说是养病,却既无医,又无药,实际便是等死而已。而弘治帝,作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在那里长到六岁,连胎毛都未曾剃下。
    素来嫌米糕都嫌粗糙的太子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弘治帝的双眼放空,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那可真甜。我让娘也吃,可她说她吃过了,一点儿都不饿……我知道娘没吃过,可我不敢违拗她,我要是硬给她吃,她就要生气……他们都说我是皇上的儿子,可我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好,正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我们才会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还要时时逃命,避开万贵妃的搜查……”
    朱厚照冷冷道:“万氏实该千刀万剐。”
    弘治帝这才看向他,像陡然从过去回到现实一般,面上的恍惚感如云雾一般消散。他摇摇头:“她早就去了。父皇也不想计较什么了,只是那时父皇就下定决心,不要像你皇爷爷一样,一样软弱,一样冷心冷肺,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妻儿沦落到那个地步。我要把最好的给你们……”
    朱厚照的眼角发涩,他艰涩道:“您已经给孩儿最好的了。”
    “不,不,朕留给你的不是福祉,而是责任。”
    第91章 眼想心思梦里惊
    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江山, 祖宗的江山还没有安稳……”弘治帝挣扎着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儿臣会让它安稳的, 大明的基业会稳如磐石, 千秋万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着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给你,其他唯一挂心不下的, 就是你的母亲。”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发浓烈,孰不知,弘治帝就是觉大限将至,故而打算提前将这些托付给他。弘治帝道:“她毕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间, 哪有隔夜仇。”
    朱厚照此刻不愿再惹他心烦:“母后有父皇看顾,只会长乐无忧。儿臣也必定会好好孝顺母后。”
    弘治帝颤颤巍巍道:“答应父皇, 日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要亏待她。”
    朱厚照心头一颤,应道:“是。”
    弘治帝这才泄了一口气,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时心胆欲裂。他颤抖地将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感受到温热细弱的呼吸时,才松了口气。此刻, 他方觉里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腻,原来已然湿透了。因着这一出, 朱厚照心绪败坏到了极点,又恰逢大经筵之日,他直接称身体不适, 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华殿时方知此事, 只得对面色不佳的讲读官刘健致歉, 言说太子忧心万岁龙体,已然数夜难眠,今日实在难以支撑,故而不能出席。这倒不全是假话,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确是与日俱增。接着,她又托鸿胪寺官员收拾残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赶到端本宫,此时朱厚照已经喝了半壶葡萄酒了。他只着寝衣缩在被褥里,床上还有一只小案,猩红的酒液在玉壶里波光流转,瑰丽若霞。
    月池悄声问焦虑的谷大用:“是皇后来过,还是万岁又病发?”
    谷大用低声道:“爷今晨去乾清宫回来之后就是如此了,想是那边……刘瑾刚刚进去了。”
    月池会意,她并没有如谷大用所愿,直接入内与刘公公一较高下。而是在外静静等候,到刘瑾出来时,她方入内求见。二人擦肩而过,四目相对时,当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过隔扇门,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随意丢在地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见状暗叹一声,她替他盖好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朱厚照却一下将被子掀开:“热。”他如是含糊说,然后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侧,他的双颊一片酡红,就连脖颈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真珠绣帐,忽而问道:“你爹,是不是过世了。”
    月池心头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
    “那他去的时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侧身望着她,眼中似有水雾氤氲。
    李大雄死时?自然是大仇得报,欢呼雀跃,她当即买了一背篼菜,摆了一桌宴席庆贺。当然,这话不能与朱厚照说。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伤心欲绝。”
    “那你爹死后,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时词穷,月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状态下,父亲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对父亲不仅有敬爱,还有深深的依赖。在即将失去父亲时,他的心中不仅有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对前途的茫然和忐忑。毕竟,再无人能替他遮风避雨,保驾护航了。这恐怕是这位骄傲的主子此生最软弱的时候。纵然心如铁石,他毕竟才十四岁。
    月池心念一动,这是她乘虚而入的好时机。内阁三公纵然名正言顺,可朱厚照一直对他们抱有戒心,而宫中的太监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却始终对他们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态彻底转化之前,他既不会选择向敌人寻求帮助,亦不屑向狗寻求安慰。至于张皇后,她早就将她的儿子推开了。只有她,他在这段时间,能诉说、能暂时依赖的只有她。她必须得把握这个时机,在他的心中扎根更深,不仅要在政事表现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给予他抚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他全然的信任。影响天子,就能影响整个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背:“逃避不是办法,唯有直面风雨,才能昂然挺立。”
    “风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头既酸且涩,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面前的风雨还少吗?”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喃喃道:“您所见的,不过沧海一粟。”
    朱厚照仰面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么?”
    月池垂眸:“没什么,是臣失言。”
    朱厚照霍然起身:“说。”
    月池目带怜悯:“现下的情形,您还是多陪陪陛下,至于旁的,日后慢慢再清算也来得及。”
    朱厚照冷笑道:“你说错了,现下的情形,正需要泄火的良药,说。”
    月池面露为难之色:“那臣斗胆,想请殿下移驾。”悲伤、愤怒,都能让人失去理智,这二者夹攻时,无人能全身而退。她带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监,去了斗鸡场。
    深秋夜凉,太监们都在烧得暖洋洋的屋内玩耍。当月池带朱厚照掀帘入内时,刺鼻的酒味、烟味混杂的臭味扑面而来,险些将太子爷熏得晕过去,几欲作呕。月池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递给他。朱厚照深吸一口,这才缓过神,月池心下十分担忧,万一他受不住,掉头就走,这不就白折腾了吗。谁知,他倒强忍下来,率先往里走去。
    待二人都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环境时,这才发现此地与赌场别无二致。太监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玩六博的、有打叶子戏的、有玩纸牌的,还有投壶、触铃的。叫好声,咒骂声,唉声叹气声一时响成一片。朱厚照凝神一看,问月池道:“怎得桌上没有金银?”没有金银,拿什么来赌?
    月池低声道:“用欠条。”
    朱厚照嗤笑一声:“这群穷酸东西。”
    他还在做梦呢,月池索性拉着他去摇骰子的地方瞧瞧。骰子在竹筒里哗哗直响,两方人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小筒。待到竹筒落桌,揭盖时,一方欢呼雀跃,另一方却哀叹连连,拿起纸笔就开始写欠条。朱厚照一看,有的写得是杏花汾酒多少坛,有的写得是纻丝多少匹,有的写坤宁宫镶金玳瑁镯一只,甚至还有人写端本宫沉香木如意一件。朱厚照短暂的震惊之后就是暴怒,他们竟然是拿库房的储存来赌!
    月池还在他身旁继续解说:“输多少,就回去偷多少。偷来先交给庄家,一道出去换成白银,之后再分配。”
    月池分明感觉自己所牵得这只手在发抖。这还不够,她心道。她把他带去了斗鸡之地。这里竟然是整个赌场最安静的地方。在围栏之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影响其中战士的发挥。而在围栏之中,两只鸡正在厮杀,一只是浑身枣红的大公鸡,只尾部有两根修长的白羽,另一只是一身纯黑的小矮鸡,只有小巧的鸡头是暗红色。只见那大公鸡纵身一越,如鹰嘴般的长喙就朝小矮鸡的脖颈上啄来。小矮鸡侧身一躲,避开这一击。月池分明听周围的人发出一声低呼。紧接着,两只鸡便在场地中你追我赶,那漆黑的小矮子,似是怕到了极点,只顾着扑腾翅膀逃命,根本没有回头的想法。
    大公鸡的主人不由嗤笑一声:“我说,张老弟,你也是高升的人了,怎的拿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赌斗,你就不怕,丢了五千两银子心口疼吗?”
    朱厚照抬头一看,说这话的人分明是御马监太监钱喜,正是南京守备钱能的大哥。而被他称为张老弟的,则是印绶监左监丞张诚。张诚不以为意道:“钱大哥,这可是我花千金从吐鲁番带回来的新品,还专门请高手贴鸡。你先别得意地太早,先瞧着再说呗。”
    钱喜呵呵一笑:“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了。”
    话音刚落,小矮鸡就杀了一个回马枪,只见它猛然回头,竖起脖颈,对着大公鸡的下腹就是狠狠一下。大公鸡吃痛,尖叫一声,怒火更炽,就似一道闪电似得冲上来。小矮鸡却又再次躲开,不知何时缩到了大公鸡身后,又给了它一下,这次啄得却是它的脚。大公鸡吃了这一下,从空中跌落,连奔跑都有些跛了。这下,小矮鸡才彻底发起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与它当面硬碰硬,一时鸡羽乱飞,鸡鸣阵阵。
    这些围观的众人都咂出味来,黑鸡虽小,却脑子灵敏,居然懂得先激怒红鸡,再暗中偷袭的手法。钱喜也是一惊,笑道:“还真是老哥哥看走了眼了。看来,这新疆的的鸡,真有两下子。改明儿,咱也去弄几只回来耍。”
    几千金的鸡,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围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见惯寻常事的模样。朱厚照已然无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见他拳头攥紧,像是顷刻就要发作,忙使劲将他拖出来。
    在他们的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悦声。月池回头,原来是那只大红鸡已然落败了。太子就同这只大红鸡一般,一直以为是胜券在握,谁知却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监贪污,但知道与亲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别,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逗狗,最后发现是自个儿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拦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后将这股气引到别的地方。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在更衣过后,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还要了两碗面吃。
    肥嫩的羊肉炖得一片酥软,用牙齿轻轻就能撕下来,酱色厚重,浓香扑鼻,面条是手擀面,爽滑劲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监总不能只给他上碗面来,还搭配了几样卤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过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头皮发麻,可对着朱厚照的笑脸,他反而比平日更觉害怕,一时两股战战,更别提开口相劝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敢作声。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时,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着她也不做声,烛火如霞,在他面上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没给他的眼睛增添一丝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扑通一声跪下告罪。饶是心志坚毅如月池,也不由虚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缩了,那么一辈子都只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强势的姿态拉起了他,还催人去煮山楂麦芽茶来。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朱厚照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气。月池并没有率先开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剑逃出龙凤店,还在乎等候片刻吗?因着看斗鸡之事,宫门早已下钥了,她只能睡在南三所,与张奕进行久违的促膝谈心。谈到半路,朱厚照就来了。张奕看着门口一列宫灯惊得合不拢嘴。月池则微微挑眉,虽先前长进了些,但到底差一点儿。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谋之不实。她可是苦思数日,方斟酌着采取行动,而他连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骄子与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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