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襄听说许白微开了个道观,里面还供奉了祖天师(也即张天师)时,面上恍然,微笑着点头,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把她当做天师道传人了。
    关于三元观是她从之前的纪道士那里接过来的,这些细枝末节没说,丁云齐对此虽然知道,但也没提。他已经知道张天师在三元观显灵收殷睿为徒的事了,那也相当于把许白微当自己人,现在来纠结是与不是都没意义。
    剧团那边的准备也差不多做好了,因为戏的内容怎么改这个不用费太大的功夫,全是‘卫慕闲’告诉他们了的,这个用不了太多时间,只需要赶着把戏排出来就可以。
    为了不耽误剧组的后续拍摄工作,剧团做好准备确定可以演出了,就招呼了孟襄他们,找了个晚上,在跟那夜一样的位置,再唱了一出。
    凌晨十二点,郊野里凉风习习,树叶被吹出簌簌的声响,除此以外安静至极,入秋之后连虫鸣都找不到了。
    舞台前又重新燃起香烛,烧了不少的纸钱——不管‘卫慕闲’来不来,周边的孤魂野鬼属实是碰上了好日子,可以来瓜分走。
    陈小宛跟另外的演员画好了妆容,穿好了戏服,准备登台。上去之前,陈小宛泪眼汪汪地望向许白微他们几个,将全身心都寄托到他们身上,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别发抖。
    他们上台去了,寂静的空气里开始响起咿咿呀呀的唱腔,郊野过于空旷,仿佛还起了回音,就更显幽静了。
    台前仍然摆了几张长凳,只是一直空置,跟上次一样,没有人坐。
    许白微和孟襄丁云齐夏灵宝都站得远远的,尽量不破坏现场的一个氛围,但他们倒也没刻意躲避,从陈小宛之前的话里看,那‘卫慕闲’灵智不低,不会猜不到又摆这一出戏的目的。
    至于他会不会来,许白微其实也不确定,本来也只是试一试。
    他们都在安静地等着。
    台上开场十多分钟后,夜色笼罩中,一个色调稍浅的身影缓慢出现在视野里,汉服、长发,那乌发即便束起也垂至腰间,但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那是个男人。
    他无声地落座在台前空置的长凳上,那么平和地看向台上的演出,除此以外一言不发,什么也不做,绝对是个十分礼貌的观众。
    竟然真的来了……孟襄刚要有动作,许白微一把稳住他,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孟襄看懂了她的意思,停下动作,然后见她脚步轻盈地走了过去。
    许白微没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从容地走到卫慕闲身侧,她稍稍低头,在舞台两边的临时灯泡映照下,‘卫慕闲’身后的地面上是明显的阴影。
    ‘卫慕闲’像是没听到一样,没什么反应,目光一直落在台上,连脸都没侧一下。
    “我可以坐旁边一起看吗?”许白微语气平缓地问。
    “请自便。”
    许白微安静地坐下,跟着他一起看了会儿台上,正演到皇帝在宴会上见过了‘卫慕闲’的妻子,对其美貌垂涎欲滴了。
    之后的剧情,都会是旁边这个人难以释怀的血泪。
    “你真的是卫慕闲吗?”她目光停留在台上,但却不够专心,轻声地问。
    “我是,”他话音平和,音量不大,但很利落,“你们会来,是因为上次我吓到台上那位姑娘了吗?”
    他当然也是知道一个早就该死了的人,现在还出现在人前是不正常的,只是上次那姑娘问他,他就答了。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姑娘,还有更远处那几位的身份,但故意在这里等他,显然不是普通人,至少,这几位似乎并不怕他。
    台上的陈小宛,在前十几分钟还能强作镇定,尽力投入到戏里去,但这出戏本就是为了当诱饵,不可能真的做到一点都不关注台下。
    自从‘卫慕闲’出现之后,陈小宛再是告诉自己要冷静,也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手,那幅度很小很小,人身在动,又是在夜色下,其实不怎么打眼。
    但显然‘卫慕闲’眼力很好。
    许白微也实话实说:“嗯,他们都很害怕。”
    ‘卫慕闲’语气里流露出歉意:“那很抱歉,我太久没见过她了,那我下次就不来了。”他说的“她”,许白微能听出来,是在说他的妻子。
    许白微心说,虽然这出戏你可能还想看,不过可惜以后大概不会再唱了。
    许白微这下扭头看向他,目光落到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如果对方还活着,还是个含蓄的古人,这样的行为必然是有些冒犯的。
    实际上就算是死了,这也还是很冒犯。
    但她还是这样做了,今晚劳心费力,本来就是为了来探他的底细,而不是来讲礼的。
    不过对方似乎能理解自己在死了的情况下,被对方这般打量的合理性,对许白微直白的目光并未表现出不悦,任由她看着。
    他的脸上,的确如陈小宛说的那样,泛着青,不是很深的颜色,看着不至于显得怪异,就跟一般人熬了大夜眼下的青黑差不多。
    除此以外,他的面貌跟活人无异。
    视线微微下移,虽然很快就是衣领,但露出的那一截脖颈,也是和脸上一样的颜色,再扫一眼他的双手,正端正地放在腿上,也是一样的。
    有一点之前陈小宛没有关注到的是,他的指甲,很长很尖,如同动物锐利的爪,人的指甲即便长长也是相对圆润的,达不到这个程度。
    许白微收回眼,视线再回到台上,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
    僵。
    因为近现代的一些影视作品,民间一提到僵尸,更多的脑子里会自然浮现出清朝官服、花翎官帽的长辫子僵尸一跳一跳的样子,但这里许白微所想的并非这个。
    在各种关于僵尸的恐怖传说传开之前,在早前的历史中,僵被认为是人尸解成仙的遗蜕。
    古代的人死了,那些地位显赫的人,特别是帝王,总想让自己的尸身永存,就算不能成仙,也要退而求“僵”,也算是对不能“万岁”的补偿。
    一般用金、玉、水银、云母、珠宝等,或是地位更高的,用黄肠题凑、金缕玉衣,来让尸身不腐。
    “僵”指的是尸身不腐的状态,似乎如此就能接近永生。
    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在挖掘坟墓时,发现谁的尸身不腐甚至面容如生,就会认为尸主生前有什么德行或道行,兴许会被传播开来作为美谈。
    《太平御览》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骠骑将军卞壶的墓被盗贼掘开,开馆发现他“尸面如生”,而且死后指甲还在生长,被认为是忠臣的灵应。
    《宝庆四明志》中也提到,后汉时的鲍盖,下葬后三十年,突然托梦给他的妻子,说要复生,他的妻子打开棺木,也发现其尸如生,只是没有气息。
    当然,这些说法更多的是传说,无从考证,尸解成仙,是不是真的成仙了也不知道,但是成“僵”应该的确是事实。
    “抱歉,再问个冒犯的问题,您逝世之后,被葬在了哪里?”许白微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洞天福地,能养出来“僵”。
    这回卫慕闲视线从台上抽离下来,落到了许白微身上,甚至还笑了两声——不得不说,他长得的确俊朗,笑起来的时候犹如春风徐徐而来。
    他那笑里有点戏谑的意味,他死前虽然也就二十五六岁,但若是算上阴寿,也得有几百年了,看许白微就是个小姑娘。
    “再问个冒犯的问题”……她自己也知道刚才那打量是冒犯了,但神态颇为坦然,有种冒都冒犯了,不介意多冒犯一次的意思。
    “就在邙山,你们现在把那称作仙人峰。”卫慕闲答得也干脆。
    自古埋骨地都是能藏就藏的,以免被图谋不轨的歹徒打扰,但他这尸体本尸都跑了,自然不在意会不会被人打扰了。
    况且眼前这小姑娘,看着也不像是会干出掘人坟墓事的人。
    蓦的,许白微想起了在景区门口时,那个女生提起的仙人峰上的垂枝梅,她突然就想明白了。
    僵,吸地气,排斥生气、灵气、日精月华,但阴阳相生,在僵周围,必然会有个吸取生气、灵气和日精月华的存在,木主生机,那棵垂枝梅大约是距离他的墓地很近,就得了这个天时地利的便宜。
    第45章 招魂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 演到他被迫饮下一杯毒酒“畏罪自杀”,但卫慕闲的神情还是那样平和。
    许白微又问:“这些年你心里没有怨吗?”
    她觉得很奇怪,他身上一片清明, 几乎没有怨气秽气纠结, 关于僵为“尸解成仙”的说法只在传说中听过,现实中还未曾见过。不论是她还是众多道士,在现世的行法实践中遇见过的毛僵、飞僵, 或是游尸、伏尸, 名字虽然不同,但大都属于“僵”的范畴, 而这些, 无一例外都是怨气戾气深重的, 甚至就是这些怨气戾气才将尸身催化为了僵。
    卫慕闲生前经历了那样的事,还成了僵, 按理说不该这么“豁然”才对。
    他脸上有浮起笑意,能看出来,他生前的确是脾性很好的人。
    卫慕闲:“我非圣人,怨气自然是有, 前两百年怨那皇帝, 怨自己所遇非明主,之后又怨瑛瑛心狠,哦……瑛瑛就是我妻。”他说到一半,稍稍停顿了下, 跟许白微多解释了一句。
    “我猜想,是瑛瑛央求皇帝找来的术士让她将我葬在仙人峰, 或许又教给了她什么秘法,才让我成了如今的样子。瑛瑛不让我投胎, 但她自己却不知去了何处,自再有意识之后,我一直待在此处等着,但她一直没有来。”
    关于他死后其妻为之敛骨那一段,个中细节许白微已经从陈小宛口中听说了一次,心下不由感叹,其妻瑛瑛,性子倒是比卫慕闲执拗很多,古代女子多温婉柔美,但卫妻瑛瑛如蒲草一般。
    许白微也明白了,卫慕闲神思清明,是因他魂灵尚在,所以跟那些行尸走肉、已经空了的躯壳不一样。
    “一直等在邙山,很无趣吧?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做些什么呢?”她继续试探。
    卫慕闲想了想,道:“时不时出来走走,大多时候躺在墓中睡觉,光阴漫长,实在很难熬,我睡在墓中也不怕,她若是哪天真的来了,也可以叫醒我不会错过。”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都这么久了,兴许已经投胎了也说不定。”
    许白微保持了短暂的沉默,她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卫慕闲死时,这对夫妻正值青年,但在他死后第三年,其妻瑛瑛就逝世了,大抵也与那秘术有关。一个激进到能用这种方式将新死的夫君强留下来的女子,不大可能会一死就瞬时从中解脱甘愿投胎。
    不过她倒是理解了为何卫慕闲是现在这样子,别的僵是因怨气而生,而他心中虽有怨,却是为瑛瑛之爱而生。
    知道了卫慕闲是僵,许白微突然就联想到老九之前说,宋春林在炼尸,那么她似乎猜到宋春林是想要干什么了。
    当初他可以觊觎降神之灵,那现在他同样会觊觎百年古僵,可惜卫慕闲魂灵尚在,又是这幅与世无争的样子,没那么容易受人驱使。
    宋春林从首都博物馆偷走的古画,现今想来,越发像是卫妻瑛瑛的遗物。但再是发妻遗物,也不过一件死物罢了,还妄图能以利相诱么。
    “除了睡觉闲逛,有碰见过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卫慕闲点头,“总是睡觉也颇为无趣,有一阵子总是有好动的小家伙,新坟被翻开了,掏棺曝尸,它们很生气,就要一跳一跳地动起来,甚至有的已经能够行走,夜半就在山间游荡,我只有挨着一个一个让它们听话,回去自己的房间里,要是吓到人就不好了。”
    他的说法有些奇怪,但许白微听明白了。
    到底是做了百年的僵,有的地方还是跟活人不一样了——至少正常人不会把游尸称作小家伙,也不会把躺尸的棺木叫做房间。
    但是这话从卫慕闲嘴巴里说出来,好像又很正常。
    普通的僵尸是久殡不葬的死人,忽然感了实气,这里将新坟翻开曝尸荒野,也是一样的。
    有一些歪门邪道,是有专门养尸炼尸的人,之所以叫尸,是因为化僵很难,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尸身有感地气,也算是天生地养,一般五十年以上的僵,实力就堪比厉鬼,更别说卫慕闲这样几百年的。
    在他眼中,那些可不就是小家伙么,加上他自己就在坟墓里睡了几百年,那棺木还真跟房间没什么差别。
    碰上起尸的时候,卫慕闲摸摸那些暴怒的小家伙,吸走它们身上的地气,但又稍稍给留点劲儿,威慑一下,足够它们自己回到墓中——连棺材盖儿都要自己举着,躺进去之后再自己盖好。
    毕竟卫慕闲魂灵和思想本质还是人,半点没有“壮大族群”的兴趣。
    至于掘坟曝尸的缺德鬼,许白微不用想都知道是宋春林,估计就是卫慕闲出手让那些“小家伙”回家躺着了,才出现在宋春林眼皮子底下被他盯上。
    知道卫慕闲本身没有恶念,许白微就放心了很多,她侧头问:“你知道你夫人的生辰八字吗?”
    卫慕闲点头:“知道。”
    许白微:“你可以告诉我,我试试帮你招魂。”
    招魂光有生辰八字其实是不够的,毕竟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太多了,一般还需要毛发、指甲、贴身之物等,如果不够精确,但法师道行足够高深的话,恐怕得招来一大群那个时辰出生的魂魄。
    但卫妻瑛瑛是生在几百年前的人,一般同时期的魂魄,都不知道轮回了多少次了,所以只要她没有轮回,那就能招到她来。
    “三魂七魄,回神反婴。上升太上,与日合并。三魂居左,七魄守右。静听神命……”1
    因为瑛瑛一直没来,为了排除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魂魄没有意识的情况,许白微拿了卫慕闲告知的八字做法时,先念了一遍醒神咒,再行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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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没有得到一点回应……周围阴风习习,台前蹲坐了一排孤魂野鬼,都是凑在那儿瓜分钱财的,刚好来听见了这有两个人在讲八卦,分了钱也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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