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粮。
    原本顾集镇以张士贵为主将,配一千步卒,五百骑兵,再加上张士贵身边百名亲卫,一共一千六百人左右,配半月粮草。
    但李善、薛万彻被困于顾集镇,两人身边携带的亲卫……薛万彻也不过百名亲卫,但李善因为朱玮刚刚赶来,导致亲卫差不多有五百人。
    一下子多了六百人,本就粮草不足,而且多的六百人还都是骑兵,更是雪上加霜……之前颉利可汗全力攻打雁门关,导致李善、张士贵还不敢斩杀战马,说不定能逃出去。
    现在好了,十余万大军围攻,又因为被困于寨堡已经半个月了,导致唐军粮草几乎快要耗尽。
    这也是李善为什么说与薛万彻、张士贵同生共死的原因……如果雁门关不发援兵,即使突厥不能攻破顾集镇,光是饿都能饿死他们。
    即使以马肉充饥,但也顶不了多久。
    “熬着吧。”李善低低呢喃,对温邦说:“但凡未杀敌者,口粮再减三分之一。”
    “你久居五原郡,当知近年草原颇多饥荒,此番颉利可汗率十余万大军南下,却未能攻破雁门关,甚至未能攻破马邑,必然粮草不济。”
    温邦用力点头,“寨堡粮草难以持久,突厥更难持久。”
    “只要守得住,还是有机会的。”李善努力露出一个充满信心的笑容。
    午后,稍作歇息,突厥再次发起了一波波的攻势,李善已经听朱玮说起上午的战事,突厥没什么战术,就是用人命堆。
    李善觉得有点奇怪,乘还没有伤员送来的时候,登上了城头……颉利可汗会那么傻吗?
    能想得到借道楼烦关,前后夹击试图攻破雁门关……会只以人命来埋葬顾集镇吗?
    的确,十余万大军,淹都能淹死顾集镇,但问题是颉利可汗愿意花多少时间……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不可能充盈。
    问题是颉利可汗愿意付出多少代价……那些本擅骑射的胡人如今需要步行蚁附攻城,会损失多少青壮?
    下一刻,远远眺望的李善神色一变,虽然距离还远,虽然看不清晰,但那些突厥兵推着的……显然是类似攻城车一般的攻城器械。
    张士贵倒是面色平静,只按部就班的发号施令,唐军士卒严阵以待,先以唐弩,再以弓箭,最后是碎砖擂石……但这一次,效果要差很多。
    颉利可汗没那么傻,上午的猛攻一方面是试探守军的防御力度,试图找出防御上的弱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出时间打制器械。
    儿子两次败北,自己小腿断折,颉利可汗非常清楚,对面那位敌人虽然年轻,却如同一只极为狡诈、凶残的恶狼,自己纵然有百倍兵力,但此战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颉利可汗也清楚,粮草已然不多了,铁勒等诸部头领心存不满,毕竟没捞到什么好处,至于突利可汗那个侄儿……都已经和李唐结盟了。
    但就这么一无所获,灰溜溜的滚回五原郡,是颉利可汗难以忍受,也难以接受的。
    威望、实力、兵力这些都是颉利可汗需要考虑的……没能攻破雁门关,那至少要攻下顾集镇。
    一方面在于顾集镇地理位置太过重要,紧靠云州……原本颉利可汗还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知道突利可汗与李唐结盟,那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就急剧上升了。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李善,不管怎么着,此次出兵,就是以砍下李善头颅,祭奠欲谷设、郁射设的名义。
    躺在小丘上,颉利可汗冷冷的眺望那个不大的寨堡,攻不下雁门关,难道还攻不下顾集镇吗?
    此次大军攻打雁门关没能得手,但奚族打制各式攻城器械倒是熟练了不少,木车掩护着突厥勇士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城墙,云梯顺利的搭在城头上,突厥人有的散开以弓箭压制城头守军,有的以木盾拦在头顶,嘴巴咬着兵刃,双手用力,眨眼间就爬上云梯。
    “郎君!”
    朱石头、范十一举着盾牌护住李善,朱玮在后面一把扯住李善的衣袖往城墙下走……这种能上下城墙的地方,往往是突厥的攻击重点,实在不是什么观战的好地方。
    惨呼声在耳边回想,李善时不时看见刚才还站着的士卒突然倒下,偶尔能见到几个胡人冲上城头抢得一片空地,但张士贵安排了后手,或数十唐弩同时发射,将对方射的千疮百孔,或手持盾牌的士卒齐齐上前,中间刺出的如林长枪让对手束手无策。
    很快,李善就没时间去想那些了,伤员源源不断的送下城墙,预备队正在往这边赶来,李善赶回了伤兵营。
    外间沸腾的喊杀声一直在耳边回想,直到黄昏落幕,李善推开朱石头递来的馍馍,疲惫的坐下,虽然面无表情,但心越来越冷……他已经算过了,一个上午送来七十三名伤员,其中一半都能重返战场,至少能充为民夫。
    但一个下午,只送来了五十三名伤员,其中已经死了二十一人,剩下的只有七人属于“轻伤员”……
    下午的战事肯定比上午惨烈,送来的伤员却少了……那自然是因为,很多伤员没有必要送来,甚至当场已经身死。
    站在城头布置夜间防务的张士贵脸色同样难看,一日伤亡接近两百人,而顾集镇上下一共也就两千多人,伤亡率接近一成。
    即使刚才亲卫回报,约莫近半百伤员还能恢复,但这样的伤亡率……对于守城一方来说,损失也太过惨重。
    一般来说,伤亡超过五成,守军就会崩溃。
    原本以为颉利可汗总会因为粮草后勤的缘故不会长时间攻打寨堡,张士贵还挺有信心守住顾集镇的,如今也有点撑不住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长安事(上)
    长安,皇城。
    临湖殿内,李渊抚掌大笑,刻意的看向李世民,“二郎跃马挥鞭,纵横沙场,以你观之,药师何如?”
    对于昨日送来的战报,李渊欣喜若狂,一方面在于雁门关无恙,代州无恙,河东免遭突厥劫掠,另一方面轻松于不用再去费脑筋挑选谁出任河东道行军总管了。
    李世民眼角余光瞄了瞄面如寒霜的平阳公主,笑着回答道:“虽迫不得已,贸然弄险,但虚张声势,逼退突厥,父亲择人得法。”
    一旁的李建成大赞,“原以为代州当失,不料李药师有如此豪气。”
    如果李靖听到这个评价,那真是五味杂陈啊,要不是怕日后背锅,鬼都不愿意北上啊。
    李渊点了点李建成,“大郎亦有眼光,三千步卒并一千骑兵,力阻四千突厥骑兵,尔朱义琛不弱其先祖之威。”
    李建成瞄了眼李世民,笑着说:“二弟亦如此,叛军举旗,若非李德谋、李义琰率军来援……”
    李渊也点点头,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这是他预想中最为和谐的场景……尔朱义琛是东宫门下,李楷、李义琰都是秦王举荐出仕,双方合力,并在自己钦命的代州总管李靖麾下听命……
    可以这么说,自从洛阳虎牢大战之后,类似的场景就几乎没有出现过了……偏偏在代州,在李善的麾下,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平衡性。
    但李渊忘记了,崞县一战,不仅仅只有李靖、尔朱义琛、李楷和李义琰。
    李世民貌似无心的说:“听闻新兴县侯、代州司马均追击突厥以至负伤,而且……”
    这一句话让李建成收敛了笑容,紧锁眉头,冷冷的盯着李世民。
    所谓的新兴县侯就是左武卫将军马三宝,代州司马是尔朱义琛。
    尔朱义琛原是李渊近侍出身,名望不高,但赴任代州司马以来,先随李善参与雁门大捷,后又率兵立阻四千突厥骑兵,在李建成心目中的分量已经相当重了……这是东宫招揽至麾下,不多的建功立业的将领。
    但马三宝、尔朱义琛率兵追击阿史那·社尔,虽然斩获颇多,但最终导致大败,两人均负伤。
    关键是,这两人不遵军令,李靖已经解除两人兵权,扣押在营,并上书奏明……也就是这两人有来头,而突厥已退,不然李靖早就下令斩首示众了。
    不尊军令,这是军中大忌,以这个借口取而代之……名正言顺,但李建成如何能容忍尔朱义琛就此离职,更难以容忍代州司马可能落入秦王手中。
    “率军力阻数千骑兵,保雁门关无恙,如此大功……”
    李建成话还没说完,上首位的李渊用力咳嗽了声……李世民那句话点出的不仅仅是尔朱义琛,更有马三宝。
    问题不在于马三宝也不遵军令,而在于马三宝详细的将崞县一战的经过传信入京……牛斌被斩,但郭子恒逃窜出塞,李善被困于顾集镇的消息很可能会被颉利可汗知晓。
    李渊在历史上的面貌大抵是个运气好的开国君主,性情柔弱,优柔寡断……这些显然都是史书给这位硬生生戴上去的面具。
    坐镇河东,关键时刻出兵关中,迅速扫平西秦、刘武周,一举平定秦岭之内,坐视中原大战,再行平定中原……这一切需要李世民这样的无敌统帅,也需要一个有极强能力的君主。
    仅仅以心性而论,李渊也不是那等软心肠的人物……夏县翻盘,李渊下令屠城,刘世让曾经有救驾之功,一旦不稳,李渊就准备弃之。
    但如何处置被困在塞外的李善,李渊的确体现出了优柔寡断的一面……以帝王的身份而言,他实在不想令李靖率兵出塞,解围顾集镇……谁知道会不会反败为胜?
    但同样以帝王的身份而言,代州长史邯郸王李善这一年来整顿北地,迁居民众,招抚苑君璋,又有雁门大捷,坐视不理,又实在不妥。
    要知道顾集镇不比马邑,才建起来没两个月,不管是防御力度、兵力、粮草都和马邑没办法比。
    不救吗?
    不提李善,二郎爱将张士贵,大郎爱将薛万彻都在,就在一个时辰前,女儿还提醒了句……前清河郡公温大有仅存的一子温邦也被困在了顾集镇。
    想到这儿,李渊实在头痛,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女儿,试探道:“平阳,马三宝伤势如何?”
    平阳公主眉头一挑,“马三宝来信,颉利可汗暗遣五千骑兵借道楼烦关袭岚州,欲前后夹击攻破雁门关。”
    李渊、李建成都听得一愣,这事儿都过了,还说什么?
    而李世民听出了点味道,他接到了李楷的来信……苏定方将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李靖的不肯出兵相援。
    平阳公主继续道:“突厥猛攻雁门关,远在顾集镇的怀仁遣十亲卫翻山越岭抵达雁门,告知楼烦关一事,苏定方才调兵遣将,以尔朱义琛、马三宝领军南下,在崞县以南,以逸待劳,方能力阻突厥。”
    “虽远在朔州,但亦筹谋划策。”
    “父亲,此战怀仁亦有大功。”
    李渊更头痛了,女儿的意思很明显,仅仅这一战,李善也是有功的,难道就这么看着他死在塞外?
    我也没说不救啊,急什么!
    平阳公主转头瞄了两眼,“此事,大兄二弟应该都知晓。”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尔朱义琛也早就来信了。
    李建成补充道:“听闻战事胶着,雁门关难以分兵,李德谋于代县召兵,数千青壮附之,方能及时赶到,击溃叛军。”
    “怀仁施恩代地颇多……”李世民咳嗽两声,“但如今突厥方退,若是贸然出塞,只怕……”
    察觉到平阳公主冷冷的视线,李世民赶紧闭上了嘴……心里有点委屈,不就说说罢了,我不这么说,对面那厮说不定还要反对呢。
    李渊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此番颉利可汗举十余万大军,未能破关而入,只怕粮草不济,未必会去攻打顾集镇……”
    这句话还没说完呢,外面就有侍从双手高举,快步而来。
    平阳公主第一个伸手接过来,看了眼过脸色一变,“雁门关斥候回报,十万大军围攻顾集镇。”
    第六百一十八章 长安事(中)
    承天门大街。
    三省宰辅陆陆续续走出宫门,现在还没到放衙的时候,或左转入中书省、尚书省,或右转入门下省。
    一直在等待的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迎了上去,笑着和中书令杨恭仁、封伦打了个招呼,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杨恭仁脸色平静,封伦摇摇头颇有惋惜的神色,宇文士及叹道:“清河郡公唯此一子……”
    叹息片刻,宇文士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是最后一个迈出宫门的宰辅,门下省侍中裴世矩。
    前隋时期,裴世矩为选曹七贵之一,名望甚隆,而宇文士及那时候不过小辈,但后者此时投去的视线绝无恭意。
    裴世矩很清楚,能完全确定知晓内情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善的未来泰山崔信,一个是平阳公主,还有一个就是宇文士及。
    前两者和李善关系颇深,而宇文士及……裴世矩还是在女婿李德武略为讥讽的言语中才想起,这厮一样是抛妻弃子。
    虽然不知道宇文士及为什么那般关照李善,裴世矩也没学过心理学啊,但他能隐隐察觉得到,这厮是想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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