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瞧着就是好命格, ”张实笑赞了一句,“绝处逢生,有源源不断的紫气傍身,这一世连着下一世都是好福气。”
    这话阿四爱听, 她小脑袋跟着点,看这老道也顺眼许多, “我可是阿娘的女儿呢,祈阿姊说过,大贵大富、克夫克父。”
    张实忍俊不禁,眼角的笑纹显眼:“这两样并不能完全放在一处的,不过就着眼下的天时来看确实也不出错。”
    阿四礼尚往来夸赞,搜肠刮肚挑出好词:“你多少岁了?还是蛮好看的,风韵犹存。”
    她左看右看,觉着这人还挺会保养的,早二十年就和齐王有交集现在看着也怪年轻的。不怪姬宴平暗地里猜测齐王和张实的关系,就是阿四心里也要对两人的关系打个问号。
    当然了,这不是阿四对齐王阿姨的人品不信任。而是男人嘛,尤其地位低下的男人总爱上赶着爬上权贵的卧床,她通过阿姊们见识太多啦。
    张实今儿实在乐得很,也不在意仪态了,席地而坐和阿四说道:“我要比齐大王小两岁,今年三十有七,放在外头也是做祖父的年纪,说不上年轻了。”
    阿四才不傻傻地坐地上,她指挥宫人搬来绳床往上一坐,瞧着还要比张实高一个头,居高临下的视角果然令人满意,她嗓门都洪亮了:“那确实老了,怪不得三姊想不通啦,毕竟玉照阿姊超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就看不上了。”
    张实柳眉一挑,“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我可就不同啦。”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支盛放的牡丹放在唇边一吻,浅红的唇色眨眼染上朱赤,而后将牡丹别在耳尖。
    雪白的人衬上朱红的唇,又有洒金的牡丹在畔,眉目变幻间深红如墨的眼眸也显出非人的妖异。
    我的天母呐,这个老男人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阿四目瞪口呆:“这可比我前日里看的百戏精彩得多,人长得好就是占优啊。”
    张实笑时色如春花:“百戏……那是要下苦功夫、甚至要搭上性命的活计,我就不一样啦,我是靠骗人度日的,自要有一副过得去的皮囊。”
    “这是怎么做到的?”
    阿四伸手要摸牡丹的真假,张实也不拦着,侧耳由阿四拿过牡丹里里外外揉成一团,手中具是花汁和金粉,怎么也瞧不出奥妙所在。
    张实说:“每个人都有活法,这是我从百戏人手里学来的,他们就靠这一手向高官贵胄讨饭吃。我若是轻易将其中玄机说了,日久天长他们的生计怎么办呢?总归四娘是福禄寿样样不缺的,只当看个新奇就是了。”
    有道理的话阿四都是听的,她谨慎地依靠灵敏的五感确认齐王阿姨不在附近,俯下身偷偷问出另一个好奇的问题:“那你和齐王阿姨是什么关系呀?”
    “现在的孩子呀……”张实轻笑着揉揉耳朵,反问道,“那四娘还觉得我老?配不上齐王么?”
    这么说呢,你就是天上的星星托生的在阿四心里也配不上她的阿姨,和老不老有什么关系。但为了八卦,她点点头道:“怎么会呢,张道人你漂亮着呢。”
    张实又问出另一个致命问题:“四娘觉得是我看着年轻些,还是齐王瞧着年轻些?”
    “这是不能放在一处比较的。”阿四皱眉,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没说两句话就开始不懂事了,哪有他问个不停的道理,赶紧满足小公主的需求才是正理。
    阿四的阿娘和阿姨瞧着也不老相,具是神采奕奕,一看就是还能再向苍天借五十年寿命的样子。但是,经过四年的熏陶,阿四已经初步了解部分等级观念。
    在大周,臣下就是臣下,即使只是随口的言语里,也不会和主君摆在一起,这是有损威仪的。
    张实表示理解,于是说:“这方面的道理也是共通的呀,我自知毛发雪白是人中异类,出身也卑贱,而齐大王千金之躯,又怎么会和我放在一处?我不过是凭借一点小把戏和早些年的情分能够得到齐大王两分青眼,做一个门客罢了。”
    突然正经的回答让阿四反应了一会儿,倒也不出她的意料,毕竟齐王生姬宴平肯定往最好的挑选,张实这种天生异类要不是运气好多半是活不下来的,齐王就算出于最朴素的优生优育观念也不能选他呀。
    齐王一手逮着姬宴平、一手握着杂乱的拂尘回到偏厅就见张实和阿四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玩耍,融洽地让齐王有些诧异:“你们俩倒是相处的不错。”
    阿四诚实道:“要是三姊和张实好好聊过,她也会喜欢的。”
    从姬宴平的行为就可以知道她是个经常以己度人的,既然她觉得齐王可能和张实有瓜葛,那就说明姬宴平可能也偏好这一类男人。十五岁的年纪嘛,有偏爱的类型也是很正常的,反正大周地大物博,林子大了总能找到一只雪白的鸟雀。
    姬宴平对抗阿娘再次败北,她冷哼一声:“我才不喜欢和老男人说话。”
    齐王不去管孩子口角上的争纷,将拂尘抛回张实的怀里,把姬宴平往宫人怀里一塞:“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阿四这才注意到姬宴平的衣服破了不少口子,一条条挂着飘荡,她犹豫地判断是逃跑造成的?还是齐王揍出来的?
    迟疑的目光落在最有可能的拂尘上:“这玩意能伤人?”
    难道世上真的有内功,能够让柔软的毛变得坚韧?
    阿四的目光严肃起来,有点想学。
    张实用巧劲将拂尘的白马尾提起,掰折开,套住白马尾的锁扣落下,露出里面的利刺。
    他笑容依旧:“这铁拂尘,算是个暗器吧。三娘久居宫中,不太知晓外头的把戏也是有的。”
    “……啊,”阿四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看张实的眼神好像一个反贼,“宫廷里是可以带这玩意的吗?”
    虽然宗庙位置在太极宫最左侧,比掖庭还要远离中央,但依然是在宫里啊。
    张实将手往尖头一摸,将手摊平给阿四看:“没开刃的,不然三娘也不会只破了外袍。本就是给三娘带的礼物,玩个新鲜。”
    做道士可不是轻松事,不但要有信仰,还得能文能武。
    宗庙里没旁的衣服,姬宴平又不愿意将就巫女的祭服,最后穿了一身齐王的新衣。母子俩的个子已然相差无几,穿衣也不妨碍。
    姬宴平一脸嫌弃地穿一身紫道袍走出来,当着三人的面大摇大摆顺走那柄白马尾铁拂尘,不忘问阿四:“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装扮相似,眉宇间的感觉就更像了,齐王和姬宴平之间若非气质迥异,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四跳下绳床跟着三姊走,将感想说了:“三姊和齐王阿姨长得真像啊。”
    勉强算是一句好话吧。
    姬宴平哼哼鼻子:“明年……不,年底,我就比阿娘长得高了。”
    阿四伸出胳膊努力比较一下,主观地展望未来:“我觉得我以后会比阿娘阿姨阿姊们长得都要高!”
    姬宴平俯视一会儿将将长出自己腰间的幼妹,倒也没急着否定:“说不准吧,不过我确实比阿姊们长得都快。圣上比阿娘高,你比我们长得高也合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走到掖庭边上坐肩辇,穿过掖庭时,有一处院落吸引了阿四的注意。
    一排排不同颜色的大块布料挂在高大的木架上,散发着浓厚的臭味。阿四捂鼻:“那是什么东西,好臭。”
    姬宴平随意瞥一眼:“小孩就是敏感些,晒布呢,紫色就是臭的。”
    偏巧姬宴平刚换上一身紫色的道袍,分明是香的。
    阿四捏起一角衣凑到鼻尖轻嗅,浓重的香料和原有的臭味混在一处,直冲天灵盖的恶熏。
    她恶寒地丢开:“远香近臭呀。”
    第53章
    阿四后来专门向宫人请教才知道, 紫色的原料来自莱州的骨螺,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下海捕捞依旧是相当危险的事情,但架不住自古以来的紫色为贵的噱头。因为骨螺捕捞艰难, 这种染色效果一绝的染料也价比黄金。
    即便会有淡淡的无法去除的臭味, 但贵族们惯常给衣裳熏香,盖过去也就好了。
    阿四听罢, 连忙拉住柳娘:“我也穿不得紫衣, 受不了那个味道。”
    柳娘含笑道:“我知道了, 不过四娘要是喜欢紫色, 只是不爱臭味,尚服局自会想法子去除的。”
    “还是算了吧。”阿四摇头叹息。
    她灵敏又娇贵的鼻子挨不住这股味道, 还是让闻不出的普通人类消受这尊贵的紫色吧。
    临近年节, 小伴读们的母亲也带着礼物来感谢阿四这一年以来的照顾, 然后各自将孩子们带回去过年了。
    柳娘也替阿四准备了回礼——小公主亲笔写就的“福”字画。
    柳娘总是把阿四的任何东西都当宝物对待,每一样都收拾起来摆放整齐,三五不时的就拿出来清扫, 偶尔作为礼物送出去。
    虽然丹阳阁的宫人全都夸赞个不停,但阿四还有一点基本的羞耻心,几个伴读都太出彩啦, 她的一□□爬字根本无法相比较。
    经过阿四的勉力争取,这些字画全都是卷好放在锦盒中送出去的, 没让人当众品鉴一番。这样一来,起码不会让阿四本人看见自己的墨宝,至于旁的人收走后怎么对待就不在阿四关心范围内了。
    绣虎真心实意地感到可惜:“外头的官员们夸起人来都可好听了,可惜四娘脸皮太薄。”
    “不薄啦, 也不能太厚嘛,总不能关公面前耍大刀呀。”阿四拍拍自己圆润的胖脸, 柔软的触感令她情不自禁地戳了好几下。
    小孩的脸就是嫩呀,再过个几岁,她努力把字练得能见人了,就让她们捧着墨宝回去。
    嗨呀,话说回来,她的字都能叫墨宝了,真是人心不古呀。
    绣虎跟着憨笑:“四娘这个年龄能做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是很好呀,伴读娘子们都是千人万人中比出来的人尖子,而四娘是生来的尊贵,不能相提并论的。”
    比起早些年阿四窝在襁褓里偷听绣虎和垂珠聊天的时候,现在的她们俩也变化不小,办事越发有条理了,柳娘有事离开阿四身边时也能够放心。
    有一点阿四想不明白,两人似乎很少同时出现。
    难道是轮班的?
    阿四左右张望,问道:“垂珠呢?我两天没看见她啦。”
    绣虎把阿四要用的水果和茶点摆放在方案上,“垂珠向柳嬷嬷告假去掖庭局上课了,这两日是宫教博士教授算术,她从前总是算不好,特地央求我替她一日,好好空出时间学一学。”
    阿四挠头,原来做宫人也要上课吗?
    她好奇问:“平时你们不在的时候就是在上课吗?多久休息一日?掖庭局都教一些什么?”
    绣虎就为阿四解释掖庭局的职责。
    掖庭局掌管宫中女工之事,凡是沦落为官奴婢且无歌舞类才艺的就归掖庭局统一安排苦役,例如种桑养蚕、缫丝纺织、缝纫浆洗、洒扫庭院等等1。掖庭局设有宫教博士二人,她们会定期组织人来教授宫人书法、算术等技艺,尤其是年幼宫人是可以去听课学习的。
    阿四听完就说:“那还挺好的,你和垂珠有想学的就只管去就好了,我这反正是不缺人用的,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要是想学什么掖庭局不讲授的,也只管和我说,我让柳娘给你们安排。”
    绣虎受宠若惊,立刻伏地拜谢,她感恩但婉拒:“服侍四娘是我们的本分,若是为了学习一些技艺失去了本职的工作,对我们来说才是得不偿失。能够有四娘这份关怀,我等已经感恩万分了。”
    能够入侍丹阳阁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再没有蠢货的。她们现在过得好,那是因为丹阳阁里的小公主受皇帝重视,而且阿四也极为好相处,但要是因为私事而被上官换掉目前在丹阳阁的位置,可就不是简单能回来的。
    “那好吧,你要是有需要的,只管向我开口就是了。”阿四虽然不太清楚宫人的想法,但她知道宫人们一定有她所不知的顾虑。
    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数都活得很辛苦,作为幸运者的一员,阿四有点不为人知的愧怍,多的她也做不到,只能对看见的人帮一点算一点。
    绣虎再三谢过,拿着托盘退下。柳娘再后面听了一阵,等阿四和绣虎说完话才带着尚食局的女官上前奉送晚膳。
    柳娘将果盘推远一些,和女官一并将晚膳摆上,和气地和女官说:“四娘昨日问为何每道菜上都缺了一口,我今日才将你带进来,免得总让我们小饕餮误以为有人背着她偷吃。”
    阿四五感敏锐,舌尖也能细品百味,丹阳阁的餐食可谓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比皇帝的甘露殿还要注意味道。时间一长,阿四随着年纪增长愈加能吃,这诨名就从尚食局的主食口中传出来了。
    小饕餮之名传到甘露殿为止,在一次家宴上被皇帝拿出来和姊妹女儿们说笑,就此传扬开了。
    今日的菜品都是未动过的,女官先向公主解释:“圣上和几位皇子的常膳都是由尚食局奉送,凡进食,必先尝。”说完,她拿起瓷碗并一双银箸,将每道菜随机捡去一小块,碧梗粥也不落,然后一起快速吃尽。
    吃完等一小会儿,女官擦拭嘴唇和手,收拾好自己试吃用的餐具放在一旁,才道:“四公主可以开始用膳了。”
    这一流程有点超出阿四的预料,但这不是重点,她叫来尚食局的人是有其他很重要的事情要问的。
    阿四用象箸戳戳桌上香气扑鼻的驼蹄羹,她不满道:“那为什么我喜欢的菜不能每天都吃呢?”
    女官恭敬地回答:“因为一年四季各有变化,为了圣上和诸位皇子的康健,饮食是要及时调整的。且公主最为年幼,正是食疗养生、强身健体的要紧时候,绝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随后她又讲了一大通“春肝、夏心、秋肺、冬肾、四季之月脾,皆时王不可食2”的规定。总而言之就是,食谱都是尚食局的食医精心调配的,无论是味道还是食材的安排,全都是为了公主的身心健康着想,饮食跟上季节变化,才能将养身体。
    阿四听了沉默,感觉尚食局还怪不容易的,一边是个人喜好,一边是长篇的规章典籍,做出来的丰富多彩也不难吃。
    柳娘见状主动将女官引出丹阳阁,再谢她为阿四解惑。女官哪里敢受柳娘的礼,多次推拒:“这都是妾分内之事,柳内相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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