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先前嘱咐过许多次,不要死在旁人面前。”涂栩心头痛道:“至少现在你救了严宫主一命,他总会帮你说几句话。”
    宫雾小声道:“说谎呢?”
    “说你设法救活了我,或者被扎穿心肺的其实是草人?”
    “一次这样做,所有人都会信。”涂栩心摇一摇头:“你在程花两位宫主面前都死过一次,现在又在严宫主面前近距离死掉,他们都是目睹异象的人,迟早察觉端倪。”
    “姬扬坚持让你假死换身份,扮作我另招进来的新弟子,或者直接出山历练,不再谷中长留。”
    涂栩心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中押了几分坚决。
    “可我觉得,如果从更长远处考虑,你该留住月火谷这个家。”
    东南男尊女卑之风极盛,后来因为接连有洪涝风灾,连男婴都渐渐养不起,一并抛进河里或廉价卖了。
    月火谷虽然地处西南,但每年都会收下大量弃婴,哪怕许多并没有修仙资质,也会在他们能自食其力之后再送出谷外。
    宫雾无父无母,如果因着这个身份彻底离开这里,改名换姓去过新的生活,涂栩心不忍多想。
    这徒弟小时候笨笨的,现在长大以后虽然机灵了些,到底才十几岁。
    “雾雾,你现在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到了十年后,几十年后,你可能死几十次,几百次,每死一次你都要改名换姓,居无定所,你真的能接受吗?”
    涂栩心看向她,真诚以告:“如果是这样,你认识的朋友,将来会喜欢的人,熟悉的地方,一样都留不住。”
    “至少为师觉得,这是纯纯活受罪。”
    他这样分析的时候,姬扬同样听得上心,许久道确实如此。
    宫雾犹豫片刻,小声道:“要不,我们悄悄把花宫主和严宫主叫来,跟他们商量一下。”
    如果两位长辈都容不下她,后面的事根本不用想。
    “诶,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在……”涂栩心委婉地调整好修辞:“谈判。”
    也可以说在砍价。
    大战结束之后,各派势力最快划分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
    败就是败,胜就是胜。
    金烟涡位列名宗六门之一,亦是天下第一大阵修门派。
    与此同时鼎盛兴旺的,自然是十八路画阵材料,以及各类精奇珍贵的阵书阵宝。
    最初有行脚商人往来贩卖,后来直接被他们本派弟子出手垄断了产地商路,让各大派都不得不定期前来采购聚画灵阵所用的珍宝器具。
    毕竟逢年过节祈福法事,师徒传道授灵,甚至是合欢双修,都少不了用到些许罕见物事构筑阵法。
    月火谷卖药草诊百病,但价格一直压得亲民廉价,时不时还倒送村民许多灵芝粉人参须。
    也正因如此,全谷一年的收入,还不足金烟涡一个月赚下的零头。
    贺兆离叛离师门大闹一场,囚杀月火谷弟子,还与那蛇眼怪病息息相关,一看便是与魔界有不可告人的勾连!
    趁着风波未定,三家仙门宫主出面弹压,将金烟涡的临时话事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要至此开放周边山水数脉,今后任何门派均可自行开垦采集奇石灵鱼,不得再垄断绘阵宝具。
    二要向月火谷赔付银数万两,用以平衡疫病开支,安抚昙华宫人,以及修复门派上下因魔界入侵所致的破损。
    三要金烟涡自查门人来往脉络,限期一个月内找出眼蛇瘟脉络源头,或者说,是贺兆离背后的主使。
    ——如若无能,其余五大派将议后派遣仙尊代为掌权,直到金烟涡能自清门庭。
    严方疾跟这帮操蛋玩意集议到后半程,眼看着明月低垂,更是火不打一处来。
    金烟涡里能打能扛事的基本都死完了,临时掌事的老剑修一改平日的傲气蛮横,什么都不敢担,生怕自己将来成了门派里的千古罪人。
    等严宫主领着人把初案定下,弟子才敢递上热茶,说涂师尊在侧厢等候多时了。
    严方疾还在怒气里,扭头道:“又是什么事?”
    弟子小声道:“他想请您和花宫主……再去瞧一眼宫雾。”
    这个名字一提起来,严方疾脸上的躁意登时消散全无。
    他以最快速度推开桌椅,顾不上喝那盏茶,快速道:“带我去,快去。”
    他一生都没有女儿,但如果有,一定和宫雾相差不大。
    直到宫雾死后,他才知道,小姑娘并非胡闹着冲到他面前来,而是拍散了意欲附生于他的一枚纸人。
    ——自己宫里有好几个弟子都注意到这个物事,可是要么看得不太清晰,要么不敢上前冒犯。
    可是她敢。
    她敢用手去驱散妖异,敢推开比自己强大数倍的人慷慨赴死。
    严方疾想到下午所见的种种,悲凉涌上心头。
    涂栩心领路在前,很快花听宵也快步而来,但哀容浅淡,反而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方疾被巨大愧疚完全笼罩,瞧见涂花两人甚至没有为宫雾落一滴眼泪,心里登时烦躁愤怒,更多是在恨自己太废物。
    ——反而是姬扬一剑杀了贺兆离。
    他被一个十六岁小女孩救下,且仓皇到不如一个二十岁后辈来得杀伐果决。
    这宫主,再当下去就是个笑话!
    越如此想着,严方疾越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他离停灵之处越近,越有泪意不断地往上涌。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反而是花听宵脚步匆忙,直到涂栩心掀开门帘的前一秒,才按住师弟的手腕。
    “你告诉我,是不是跟上回一样?”
    涂栩心看了一眼沉浸在悲痛里的严方疾,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但是,”青年平静道:“你要是想为难她,就不必进去了。”
    花听宵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那种人。”
    门帘一掀,宫雾拍了拍膝上的点心渣,快速站好。
    “师父师伯好。”
    严方疾红着眼睛一抬头,看见她时都傻了。
    活的。
    活蹦乱跳,能吃能笑,像是从未受过箭伤。
    花听宵表情很复杂:“这是怎么做到的?”
    宫雾和姬扬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师父。
    他们都有意把转生庵里的听闻当面一问,有其他师伯在场,也更加安全。
    于是,在严方疾原地愣住的时候,姬扬用短短数语讲完前后因果,内心早已预演过数十遍。
    从万噬池的两次死而复生,到转生庵的混乱答案,连墙内人让他们杀了涂栩心这件事也一并讲清。
    这是最冒险也保险的法子。
    如果秘闻限于昙华宫内,师父又真有异样,他们禁不住这重变故。
    严宫主外貌看着四五十岁,实际活了三百多岁,此刻听完前后,像是被天雷劈了又劈,半晌都快忘了舌头该怎么用。
    花听宵跟着愣了半天,突然笑起来。
    “我说,转生庵那几个家伙是真恨你啊。”
    涂栩心拧着眉看他一眼,闷闷地没吭声。
    像是整个人都蔫吧下去了,也不为自己辩解。
    宫雾敏锐道:“所以,师父当年真的去过转生庵?”
    “对,还拉着我一起去的。”花听宵爽朗笑道:“他在捡到你师姐之前,就是玉衡境,现在也还是玉衡境。”
    “估计是修仙修得憋急了,半夜把我拽起来,说自己要去收徒弟。”
    “而且,还要收天下最能成事的徒弟,哪怕他自己这辈子就老死玉衡境了,至少亲眼看看自己的徒弟能飞升成仙。”
    严方疾仿佛又被天雷劈了一回,冲着师弟整张脸都拧起来,重重开口:“一百年了,我年年都想问,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涂栩心把头偏到一边,嘟哝道:“我比较叛逆。”
    姬扬见花听宵仍在嬉笑,此刻才缓缓放松了一些,看向师父道:“所以你们半夜去了转生庵?”
    “是,”花听宵回忆道:“我陪他一起半夜溜出山谷,飞到泗鹿郡去找转生庵,守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家开门。”
    宫雾想起先前墙内人的古怪交换要求,好奇道:“所以……他们找师父要了什么?”
    花听宵打了个激灵,像是想笑又不敢笑,扭头看涂栩心。
    “要不你自己说?”
    涂栩心起身道:“我是坏人,我承认了。”
    “哎哎哎,急了急了,这就急了。”花听宵过去摁他的双肩,挤眉毛笑道:“这事不太适合当着你们小辈的讲,要不还是改日。”
    “现在就讲!”严方疾瞪着眼发怒:“你们背着师父和我这样胡闹,你们这是——狼狈为奸!狼狈为奸!”
    “师父还真不知道,大师兄,你别跟他说。”花听宵把涂栩心强行按回座位里,放低声音道:“转生庵是什么规矩,不用我再解释吧。”
    “当时墙里那个人就说,你能拿出你身体里的几样东西,她们就告诉他几个弟子下落哪里,何时降生。”
    严方疾倏然起身:“这是什么混账话!逼人割肉卸指头不成!”
    “他们还强调了,”花听宵摊开双手:“必须是身体里的。”
    “你要是剪头发,剪指甲,那一概不算。”
    宫雾意识到师父一向脑回路清奇,有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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