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闻知道,浮生是个死心眼, 唯他家公子的话是从, 无念虽比他好上一些, 却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她秀眉皱了皱, 对着身后的竹林道:“景山,我要进地道。”话落, 景山如一道影子‘刷’的出现在无念身前,只这么一瞬。
    无念腰间的玉牌就被景山放在了谢如闻手中。
    无念大喊一声:“怎么还抢起来了?”他上前欲拦谢如闻,被景山给拦下,这么多年,他苦练功法,都不是景山的对手。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如闻打开地道,身影逐渐隐没。
    无念:“……”打斗了有一会儿,无念对着景山喊话:“停停停——十五娘都进去了,我又不追,不打了。”
    景山也不想跟他打。
    绿竹曾进过这地道,知道里面烛火昏暗,怕谢如闻一个人进去会怕,就跟了上来,只不过,地道里与谢如闻初次进来时,不太一样。
    那回,她和哥哥一起,地道里昏暗,一眼望不到尽头,让人如坠深渊,不敢往前踏步,而此刻,地道里烛火明亮。
    本是每隔三丈才有一盏的灯架变为了每隔一丈就有一盏灯,照亮了整个地道,能清楚的看清里面的一切。
    就连青石板上雕刻的花纹都一清二楚的。
    绿竹笑道:“十五娘那回进了地道,可是跟公子说地道里太暗了?瞧瞧,公子已让人添了这么多灯架,这下十五娘不怕了吧?”
    谢如闻四下里看着,抿了抿唇,对她点头。
    此刻,她和绿竹就这样冒着一点脑袋,看着书房内,她失神的呢喃了那么一句,绿竹侧首看她,低声道:“十五娘刚刚说什么?”
    谢如闻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沈千倾,绿竹和她说话她也未听见,绿竹见她这般,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十五娘?”
    谢如闻回过神:“嗯?”
    绿竹重复道:“十五娘刚刚说什么呢?”
    谢如闻:“没说啊,我说话了吗?”
    绿竹怀疑的想了想:“许是我听错了吧。”
    书房里,沈千倾如此声色俱下的言说一通,谢玄烨依旧未有要把那副寒江泛舟图送给他的意思。
    沈千倾便收了手,改话道:“既然这幅画谢三公子已许了人,不知可否再作一副给老夫,”他笑了笑:“条件任由谢三公子提。”
    话落,沈千倾眼睛倒是尖利,隔着博古书架的缝隙,瞧见了槅门后的一缕青衣,他好奇的看着,见那衣缕游动不见。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就要绕过书架瞧个仔细,谢玄烨起身拦在他身前,他身量高大,将沈千倾挡了个严实。
    沈千倾哈哈笑了几声,只以为谢三公子金屋藏娇,他也不多问,又看了眼书案上的画作:“谢三公子考虑一下,老夫先告辞。”
    谢玄烨对他颔首,将他送出了朝暮院。
    待他再走回书房,谢如闻已经坐在了他的书案前,谢玄烨看着她,并未有责怪,只是语气平和道:“怎么来这里了?”
    谢如闻不回他的问话,只一边看着她作的那副寒江泛舟图,一边与他道:“哥哥,适才那位先生是谁?他是在看我作的画吗?”
    谢玄烨对她颔首:“他是北朝的太子太傅,是个画痴,他所作书画文人墨客人人求之,”他也在书案前落座,深邃眸光看着谢如闻:“适才在地道里都听到了?”
    谢如闻抿了抿唇,对他点头:“听到了。”
    谢玄烨:“他很欣赏你的画,阿闻可愿意为他作上一副?”
    谢如闻往窗外看了眼,适才那位老先生的身影早已不见,她想着适才他和哥哥的谈话,对谢玄烨道:“那位老先生说哥哥只要能为他作上一副,任由哥哥提条件,我若是答应帮哥哥作画,哥哥是不是也要任由我提条件?”
    她总是这般,不放过任何与他提条件的机会,从前也是一样,只不过她提的那些条件,都很简单。
    无非是一些她能不能少做些功课。
    能不能出别苑玩。
    她年纪再小一些时,还与他提过,能不能不日日喝补汤,她想把补汤换成果子糖。
    如今,她长大了,心思比从前多上许多。
    谢玄烨垂眸看着她,语气平和道:“说说看。”
    谢如闻就势提出了她此来的目的,她故作想了想:“我听浮生说,他来哥哥书房取药碗时,药碗里的汤药常常是分毫未动。”
    “哥哥,你答应我,日后每日都要用药,成吗?”
    她神色认真,用那双含情美目直直的看着他,眸中有对他的关心,也掺杂了些许别的情绪,谢玄烨就这样与她眸光相视。
    从前,他常去揽月苑的时候,汤药倒是很少会不用,因为有她在身边,他不会觉得药苦,仔细想想,自从那夜后,他不再去揽月苑。
    用药的次数也随之变少了。
    “哥哥?”谢如闻见他只是看着她,不言语,唤了他一声。
    谢玄烨对她颔首:“好,听你的。”
    谢如闻对他浅浅笑了下,随后问他:“那位老先生可有说想要一副什么景致的画?”
    谢玄烨:“并未,阿闻随心作便是。”
    谢如闻对他点了点头。
    随后站起身在他的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翻看,谢玄烨抬眸看她:“进地道来府上,便是为了此事?”
    他能看的出来,让他按时用药的事说了出来后,她神色间舒展许多,此时,又随意的去翻看书卷,应是没其他事了。
    谢如闻语气轻松道:“是啊,就是这事,哥哥要听我的。”
    谢玄烨便不再问她,任由她在他的书房里四处闲逛,待至午时,二人在书房里用了饭,谢玄烨还要进宫一趟。
    谢如闻就又回了揽月苑。
    一出地道,就瞧见无念往石凳上一坐,双手抱臂,愁眉苦脸的样子,谢如闻将玉牌随手扔给他:“回去罢。”
    无念抬手接下,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谢如闻又对他道:“我跟哥哥说了,他不会怪你的。”
    无念对她颔首,随后进了地道。
    公子是不会怪十五娘,哪是不会怪他?不过他也不生气,只是犯愁,这些年十五娘还是很向着他们的。
    不然,以公子对她的宽容,地道怕是早闯无数回了。
    ——
    一连数日,浮生再进书房取药碗时,碗中的汤药一干二净,只余残渣,谢玄烨对于谢如闻的嘱咐,向来放在心上。
    答应她的,也从不食言。
    是以,这几日另一个人格再未出现过,谢如闻也越来越确定,哥哥第二人格的出现,真的和他每日里用的药有关。
    这日,谢如闻和谢韵一同上山采野味回来,谢韵一张圆脸上染上几许汗珠:“阿闻,我要回建康城了,母亲给我来了书信,说想我了。”
    谢如闻正玩弄着手中刚摘的枝叶,闻言看向她:“你要何时走?”她其实有些舍不得谢韵,这几日里,谢玄烨如同之前一样,再未来过揽月苑。
    都是谢韵陪着她,上山采菌菇,下水中捉鱼,两个小娘子还常常斗花。
    谢韵也有些不舍,回她:“明日一早就走。”
    谢如闻看了看她,唇瓣翕动,未有言语,过了片刻,她才嗓音清凌道:“那你过段时日再来别苑玩。”
    谢韵对她点头,笑了笑:“好,到时我给你带徐氏铺子的烧鸭,你不知道,可好吃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谢如闻听她说着,抬手给她理了理适才在山中被树枝蹭到的青丝,谢韵轻笑:“你的比我的还乱。”
    于是,她又抬手给谢如闻理了理。
    两个人一道回了谢韵院中,头上都插了一朵桃花。
    第二日一早,谭氏吩咐来接谢韵的人就到了揽月苑正门前,谢韵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谭氏着实是想她了。
    谢如闻把她送至别苑门前,心里有些不舒服,说道:“过些日子你再来玩,我陪你上山摘果子。”
    谢韵上前抱了抱她:“好。”
    谢如闻从绿竹手中接过竹篮,递给谢韵。
    如今春日里,二痴每日下一只蛋,足足攒了有一小竹筐,她让绿竹装起来,都给谢韵提着拿走了。
    揽月苑里一时又恢复了平静,谢如闻独自一人抱着二痴坐在谢玄烨给她做的木秋千上,目望远方。
    一汪平静的湖水,被荡起了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
    本也就没什么,这对于她来说,才是她认知里该有的生活。
    这些年都是这样。
    只不过,哥哥又如前些日子一样,不来揽月苑了。她的风寒已好,也未再起高热,他自是不会再来了。
    谢如闻有些想他。
    可想归想,她还是跟从前一样,让绿竹陪着她去折了几支垂柳,又陪着景山去挖了地道,还给大痴二痴洗了澡。
    忙忙活活,热热闹闹的。
    ——
    天气逐渐变热,立夏这日,绿竹和红梅在山上摘了好些艾叶,要挂在门窗上,谢如闻用过晚食后,随手拿了两小捆,对绿竹道:“我去满月院把这些给挂上。”
    绿竹:“十五娘,我陪你去吧,二层阁楼上有些地方不好挂。”
    谢如闻:“不用,我自己就行。”
    她抱着两小捆艾叶就上了满月院的二层阁楼,彼时,天色已暗,西山云霞的最后一抹红也已淡去。
    只是,月亮还未出来。
    今夜是十五,该是满月。
    她一个人在阁楼上慢悠悠的挂着,也不着急,如今入了夏,她白日里总会午憩,夜间也就没那么早犯困。
    直到她将手中的最后一支艾叶挂在窗牖上,夜风拂动古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月亮也逐渐探出了头。
    月光清幽,微风中带来一股淡淡的檀香。
    谢如闻鼻息间嗅到这气息时,身子一怔,随即回转身来,谢玄烨高大颀长的身影正向她走过来。
    她本能的上前一步:“哥哥。”
    谢玄烨垂眸看向她:“在做什么?”
    谢如闻抬手给他指了指:“入夏了,怕有蚊虫,挂些艾叶。”她轻松随意的说着,又问他:“哥哥怎么今日过来了?”
    对于他这些日子都未来别苑,谢如闻心里自是在意,可她知道,与他怄气也没什么用,若是怄气有用。
    他早就对她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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