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朝径直上了闻天峰。
    季诺的洞府离琼苑不远,乃是一处梨花溶溶的两进院落。
    闻朝到时,季诺早已等候在前院,照面先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师叔。”
    “无需客气。”闻朝道。
    “谢闻兄。”季诺笑着地应了,起身将他迎至内室。
    闻朝一眼便看到了早已备好茶水的案几,脚步不由一顿。
    “闻兄?”
    闻朝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与主人一同入座。
    闻朝自然没有半分品茗闲聊的心情,甫一坐定便问季诺:“不知贤弟何要事?”
    季诺微微一愣,显是不意闻朝居然这般急切。
    他本还想说什么,可对上闻朝沉凝的面色,忽就若有所悟,原本准备好的话头顿时不好再用。
    季诺踌躇片刻,还是选择顺着面前人的意思。
    他说:“我闭关之前,曾托闻兄替我提请退去婚约,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季诺说话时紧紧盯着闻朝,面上忐忑显而易见。
    这番神情,落在闻朝眼里自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稳稳端起手边茶盏。
    澄碧的茶汤中倒映出一双郁气沉沉的眼。
    闻朝与之对视片刻,阖目抬手,将茶水尽数饮尽。
    “实不相瞒,亲事尚在。当初贤弟言说凡俗仙山殊异,故而不得不斩断尘缘。然此事后来生出了变数——那名与你定亲的弟子洛水已拜入祭剑,不日即将昭告师祖,正式入得天玄……若季贤弟改了主意,尽可放心。”
    这番话说长不长,然闻朝说完之后,只觉喉舌皆干涩难当。
    他甚至生出一种难得的心力交瘁之感,单等季诺说出那些预想中的话。
    不料对面亦突然没了动静。
    闻朝等了会儿不见季诺反应,不由奇怪抬眼,结果就见季诺以一种同样奇怪、或者说近乎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困惑、惊讶、不解……唯独没有宽慰欣喜之意。
    闻朝也不禁困惑了。
    季诺皱眉:“闻兄此言让我……颇为费解。”
    他思索片刻,又道:“闻兄说我‘尽可放心’,可是觉得我想要反悔?”
    见闻朝不语,季诺于是恍然。
    他苦笑道:“退婚一事我斟酌许久,并非戏言。先前同闻兄言说是凡人修者有别,此缘由不过其一。修仙修心,我自上山之后,愈发明了自身心意,对师妹确无情爱之思,故而实在不愿耽误了她。闭关前我便已了然,如今亦然。”
    闻朝怔住,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所担心之事纯属多余,一时心下五味杂陈。
    可不待他彻底松气,又听季诺道:“此事暂且不论,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当初我确实同闻兄提及,道是师妹家中有变,还望闻兄帮忙开解一二,退婚之事或可稍缓。只是……不知闻兄是如何开解的?”
    季诺说到这里轻咳一声,显是颇感尴尬,可还是不得不继续解释:“并非不信闻兄为人,只是我出关之后遇见了洛水师妹。她好似尚不清楚退婚之事,甚至还生出了些误会。”
    “……什么误会?”
    “她说,自己同那信件往来之人……颇为契合投缘。”
    这番话季诺显然已经斟酌许久,无论措辞也好,语气也罢,皆十分仔细。可纵使这般,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还是觉出了一种几近窒息的尴尬。
    他小心看了眼闻朝,道:“闻兄莫要怨我,我今日邀你前来只是想问问——你对我那洛水师妹是何想法?其中是否确有些……误会?”
    闻朝攥紧了手中空盏,道:“没有误会,我确实心悦于她,书信往来间起了越界的心思……抱歉。”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得到肯定的一瞬,季诺依旧震惊了。他忍不住又问:“所以闻兄你是当真……送了她许多礼物?”
    闻朝强忍住抽身而去的冲动,缓缓点了点头。
    他艰难解释道:“我本想按照约定那般,徐徐宽慰之,于是来往中就难免……随信送了些小玩意儿。初我其实并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就……情难自禁。”
    初时的去信确实并无暧昧之意,哪怕送礼亦总是因着“礼尚往来”的原则。
    ——然而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只要看到她来信中对那些花草细碎之物赞赏不已,就会下意识地照着她喜好的再多写些。
    发觉她收礼后总是异常开心,连笔迹都难掩快乐飞扬之意,便也开始仿着她一般仔细准备回礼。
    若说开始还只是为了“看顾”她的心情,待到后头,那些主动写去的信、备好的礼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当得知她当真上了天玄的那日,岂非是连平日饮惯了的茶水、见惯了的风景都有了另一番滋味?
    彼时两人尚未成为师徒,他以为自己不过受人之托,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再难忠人之事。
    至于她上山之后,他几番暗中观察,半推半就将她收入门下,又有哪一桩不是存了私心?
    如此这般仔细审视内心、将私密之事袒露人前,于闻朝而言,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耳根到背后皆是一片火烫,纵使他努力强作镇定,亦实在无法再坦然正视友人。
    因此他也就没瞧见,季诺神情几度变化:从震惊到恍惚再到不可置信,最后又归于了然。
    待得闻朝说完,季诺望向友人的眼神已然复杂无比。
    闻朝以为对方是责怪自己徇私,当即下塌,深深揖了下去。
    “无论如何,皆是我的过错。”
    季诺赶紧扶他起来:“如何受得起闻兄这般大礼——纵使闻兄要道歉,也不当对着我。”
    见闻朝眼神询问,季诺叹息:“需得让闻兄知道,洛水师妹已经清楚我退婚之意,亦晓得了那与她传书许久的另有其人。”
    闻朝脑中“嗡”地响了下,有一瞬的空白。
    可不待他消化完这堪称惊雷般的消息,便又听季诺抛出了下一句。
    他说:“不过洛水师妹尚不知晓此人正是闻兄……这说与不说,还请闻兄自行决断,毕竟她眼下……怕是心里有些怨忿,上回见面直说要让我将她所送之礼尽数退回,当面销了。”
    闻朝差点没直接捏碎了手中杯盏,所幸还有一丝理智尚在,才强自镇定放下了茶盏。然面上血色尽去,显是失态非常。
    季诺哪里见过闻朝这般神态,心下亦生出不忍来。
    他出声宽慰:“我并非责怪闻兄,亦晓成人之美。只是洛水师妹那边,恕我直言,怕还是要闻兄主动澄清误会。师妹那日虽然生气,可观她模样,也并非全无情意。”
    “至于你二人身份差异……闻兄应当比我更清楚该如何处理。”
    闻朝彻底沉默下去,季诺也不催他,只默默又为他重新添上茶水。
    许久,闻朝终于开口,哑声说了个“好”字。
    季诺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
    “这是我重新写好的‘退婚书’,早前那封闻兄一直未曾寄出,就莫要再用了。至于这封是否要交于洛水师妹,还请闻兄与师妹一道斟酌。”
    “若是觉得不妥,由她主动提起‘退婚书’予我,亦是无妨。”
    闻朝接过,郑重同季诺行礼道谢。
    季诺笑道:“当真受不得祭剑长老这般大礼——闻兄再与我这般生分,我可真要生气了。”
    闻朝并未应下,依旧行完了谢礼。
    修仙之人其实难受凡间婚俗约束,无论按照仙家习惯结为道侣也好,遵从凡间习俗缔结婚约也罢,所求不过问心无碍。
    季诺如此,他亦如是。
    似他这般修行“无执”之道,更是讲求诸事“从心从意,无执无碍”。
    季诺显然十分明了,故而从友人修途考虑,提前替他将方方面面考虑到了,连“退婚书”也为他备妥。
    季诺或不觉得如何,可闻朝不能不感念他一番心意。
    由是,当闻朝从季诺处出来,早前郁积胸口的闷气已然尽数消散。
    他打算还是先去洛水住处一趟,只是这次并非是要去同她问明心意,或是按照她说的,将还往来礼物尽数退还。
    他记起早些时候她醉里曾提及修炼争剑之事,不过那会儿他并未当真。
    如今看来,其实早已吐露真言。
    他想,既然她有好好修行的打算,那他这做师父的,自然不好扰她心境。
    她有上进心是好事,只是入门不算太久,或许不明“争剑”背后利弊,他还是得与她分说清楚。
    ……
    然这一日大约确实不宜走亲访友。
    闻朝来到祭剑弟子居时,就见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静立居所旁的竹林之中。
    其人衣色浅碧,同他披散身后的淡青发丝一般,透着某种尘世罕见的齐整洁净,几乎与周围的绰约竹影融到一处去。
    若非闻朝目力极佳,差点就要错过。
    ——青言前辈如何会在此处?
    闻朝不禁疑惑,心知此处并非返回后山的必经之途。
    可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目转如电,直直朝着弟子居深处望去。
    时已日上中天,弟子们皆已离开居所,故而那掩在屋墙之后、视线之外的某处动静便显得格外清晰。
    “滚滚滚,赶紧滚!”
    斥骂伴随着硬物投掷的响动不绝于耳,好似那说话的当真恼怒非常。
    闻朝第一反应便要上前。
    可待得下一声出来,他便彻底钉在了原处。
    “非是我一定要赖在师妹这处,打搅师妹清修,可若不等这天光大亮,被人瞧见我从你屋中出来,岂非大大的不好?”
    接话的青年虽然压低了声音,可尾音上扬,掩不去其中满满笑意与得意。
    “有门你不走,非要爬窗,像什么样子?”
    “自然是偷情的样子。”
    青年答得再坦然没有。
    紧接着,衣物利落摩擦过竹面,又与更柔软的织物搅缠在一处,然后便是半截训斥之语消匿无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细碎的、仿佛平静池面被骤然搅破的轻微水声。
    这一刻,闻朝当真是有些憎恶自己耳聪目明了。
    他脑中不可遏制地生出了画面来:
    身量高大的青年猫腰跳出窗棂,反身搂住少女探出来的腰肢,低头将她的追打连同半真半假的恼意一起,毫不客气地吞入唇舌之中。
    所谓情投意合,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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