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就顺势一溜,抛下水里的婴儿跑了。
    他要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巡逻的脚步声一逼近,那只婴儿的小手就松开了。
    眼看再不走就会被发现,舟向月轻巧地一拐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房间里的几个孩子都还睡着,但似乎都睡得很不安稳,纷纷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东旭哪怕睡着了还在下意识地啃指甲。
    舟向月勉强找了个还算干爽一点的角落,刚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好困,想睡觉了。
    这里条件实在简陋,但他也适应得很快。毕竟小时候也不是没睡过这种地方,以至于他练就了绝活——倒头就睡,睡了还很警醒,如果有什么意外动静,他一下就能清醒过来。
    鉴于他之前见过水中的头发试图爬进船里,适当的警醒也挺必要的。
    舟向月刚躺下来想睡,就听见阿豆带着哭腔低声嘀咕道:“……姐姐。”
    舟向月抬起头,朝阿豆那里看了看。
    阿豆并没有醒,看起来只是在说梦话。他带着哭腔低声叫了两句“姐姐”,又睡着了。
    舱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舟向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潮湿的天花板上有水缓慢滴落的声音,还有寄居蟹窸窸窣窣地爬过水藻与藤壶的声音,一时竟觉得有些安逸。
    他的两辈子里,能够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躺在原地等着入睡、等着该发生的发生了再说的夜晚,好像并不多。
    扳着指头计算一下,等搞定任不悔,从这个魇境里出去了,再去一趟葬神冢完成真正的复苏——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的事了。
    想想就开心。
    这么一想,舟向月顿时觉得硌着他后脑勺的那团贝壳都变得可爱起来,惬意得忽然想唱点小曲。
    他很小的时候,曾经也有人给他唱过的,唱得很好听。
    只是听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怕她唱到一半忽然翻脸暴怒,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劈头盖脸地打一顿。
    舟向月翻了个身,琢磨起珠奴和这个魇境的事情。
    这个魇境本身就很奇异,居然是在水底,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珠奴”这个奇特的身份,也好像颇有深意。
    能产珍珠的奴隶,听起来就像是专门豢养来制造珍珠一样。
    看到鱼富贵的鱼尾之后,舟向月好像多了一点灵感——这个魇境是不是与鲛人有关?
    而且,这个魇境应该也和他有关。
    和他有关的话……舟向月回想了一下,他之前见过的唯一的可能是鲛人的人,就是在郁归尘的梦里见到的“湖仙”。
    这个魇境会和那个湖仙有关吗?
    因为发现他已经死了,还是被尘寄雪杀死的,所以舟向月觉得,他大概不是什么正经湖仙。
    说起来,他记得之前在鱼富贵的芥子域里时,曾经短暂地看到过鱼富贵身上的一段间接因果线。
    直接因果比较容易看到,间接因果如果不是与舟向月自己本人有关,看到就得靠机缘了。
    鱼富贵的芥子域就是那个机缘。他在将舟向月拖进自己主导规则的领域里时,也给了他窥见他命运轨迹的机会。
    不过那段因果线上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完整的画面,像是小孩子记忆里的视角——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将一片光彩夺目的鱼鳞放在他的手里。
    透过那枚鱼鳞,舟向月看到了那个人与鱼富贵之间的间接因果线。
    鱼富贵间接地导致了他的死亡。
    因为那个画面里没有脸,所以舟向月之前看到湖仙时还没联想起来。
    但现在他把这几件事串起来,立刻就想起在郁归尘梦里看见湖仙的时候,他心口处确实有块仿佛缺了片鱼鳞一样的疤。
    所以,湖仙或许就是给鱼富贵那片鱼鳞的人,那是他心口上的鳞。
    不过推理暂时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后舟向月就没什么思路了。
    没思路就暂时先不想了,毕竟这才是进魇境后的第一个晚上,早着呢。
    舟向月脑子放空,很快就睡着了。
    ……
    一夜无梦,第二天再醒来时,船老大手下的人正在将一个个舱房里的珠奴依次叫出来。
    舟向月和智源、东旭以及阿豆和前面几个舱房里的十来个孩子一起,跌跌撞撞地被驱赶着上了楼梯,最后进入了一个十分明亮的舱室。
    幽蓝的光线从正上方洒下来,让适应了沉船中昏暗灯光的舟向月忍不住眯了眯眼。
    只见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玻璃顶,水光浮动的光线就是从这层玻璃透进来,落进这间特别宽阔的舱室里。
    整间舱室里都漆成了黑色,正中是一个黑色石头堆砌的长方形小水池,水池底部铺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黑色石砖。
    如果不是水池里在波动光线下折射出淡淡光芒的水面,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坟墓。
    舟向月注意到,好多孩子一看到那个黑色小水池,就神经质地发起抖来,不自觉地往别人身后缩。
    他看了一圈,发现任不悔和鱼富贵都不在这里。
    再一看后面几个舱房的珠奴也没有出来,才明白原来是珠奴太多,居然还要分批次来哭珍珠。
    看起来产量可观,倒是更能和鱼富贵的“河神中介说”对应上了。
    舟向月昨天作为逃奴刚刚回到沉船里时,因为现场一片混乱,他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周围的情景,不敢确定自己看的对不对。
    今天,他才确定了一件或许有点奇怪的事情——这艘沉船上的珠奴,好像都是小男孩。
    一个女孩都没有。
    这和之前的魇境不太一样。
    在舟向月观察周围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小男孩被带到了那个坟墓一样的黑色小水池中,浑身发抖地跪在了水池里。
    抓着他的人毫无感情地下令:“哭。”
    小男孩用力地攥着拳头,小脸上鼻子嘴巴皱成了一团,浑身都在颤抖,能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想要哭出来了。
    但真要说哭就哭,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等在旁边的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扬起了鞭子。
    小男孩猛地一颤,手下意识地护在头上,尖叫道:“别打我!别打我!我会哭的,我马上就会哭出来……”
    但那人却没有因为他的求饶有半点犹豫,只听凌厉鞭风响起。
    啪!
    鞭子重重地抽在了小男孩的背上,随后立刻就是第二鞭、第三鞭。
    小男孩惨叫着栽倒在水池里,打着滚想要躲避鞭打,同时终于大声嚎哭起来。
    只见泪珠从他紧闭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从脸颊滚落时还是透明的水珠,但随着泪珠逐渐向下落去,在坠入水池中时,发出了清脆的“咚”一声。
    落进池底的泪珠,变成了一颗小小白白的珍珠,隐隐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这下舟向月明白为什么这个水池乃至整个舱室里都是黑色的墙壁和地板了——这样白色的珍珠掉下来才好捡。
    小男孩已经哭了出来,但鞭打却还在继续。
    直到他背上、手臂上布满了道道血痕,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鞭打才停止了。
    此时,黑色水池里已经落了许多颗莹白的珍珠。
    所有孩子们噤若寒蝉,一时只有被打的小男孩抽噎的抽泣声。
    但舟向月看到好几个孩子眼睛已经红了。估计等会儿轮到他们,要哭出来应该不难。
    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像只小鸡一样被粗暴地一把拎出了水池,被人从另一边的门带出了舱门。
    船老大本来要指被挤到人群边缘的另一个孩子,突然看到舟向月,手指一转——“你是昨天刚来就逃跑的那个?就你吧。”
    舟向月旁边的智源一下子慌了,他压低声音在舟向月背后道:“小青!你快哭啊!快哭啊!”
    可能因为他是第一次来哭珍珠,水池边拿着鞭子的男人走过来,直接把他一把拖过去,按跪在了水池里。
    舟向月也不挣扎随他去,水池里的水冰冷刺骨,好在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完事了。
    那人拿着鞭子:“先试试自己哭吧。想一想你最伤心、最害怕、最痛苦的事情……”
    他话音未落,舟向月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簌簌地沿着脸颊滚落。
    “!”
    智源看着上一秒还在东张西望毫无惧意的小男孩这一秒仿佛变脸,瞬间切换到泪如泉涌模式,嘴巴不自觉地张大成了“o”形。
    舟向月一边掉眼泪,一边看自己掉下来的那些眼泪。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那些眼泪叮叮当当地落入水池中,最后在黑色的石板上凝固成了珍珠。
    ……只是那珍珠表面是一种毫无光泽的死白,活像死鱼眼睛。
    落在一堆荧光闪烁的珍珠里,他那些“珍珠”就是现实版的鱼目混珠,鸡立鹤群一目了然。
    简而言之,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文不值。
    舟向月木了:“……”
    旁边的所有孩子也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这是什么?珍珠?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呃,这么丑的珍珠……
    一旁的船老大看到舟向月哭出来的那些“珍珠”,脸色顿时就黑了。
    “胆子挺肥,还敢假哭,”他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好好挨顿鞭子吧,挨完就能哭出好珍珠了。”
    舟向月:“…………”
    完了。
    他知道挨鞭子也没用,毕竟他感觉不到痛。
    这可真是从未想过的发展。
    重生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感觉不到痛也可能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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