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阿奴彻底失去了方向的概念,只能沿着炎热的峡谷一直走。达果的警告还含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绝对不能回头。达果喜欢阿奴又恨着她,只要阿奴在此孤身出现的消息被他的族人知道,为了他的威信和颜面,绝对会杀了她。博噶尔人是父权社会,女人哪怕是女儿和姐妹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财产和物件,可以用来买卖,拿来交换和当做礼物赠送,像他阿哥那样的傻子是凤毛麟角。所以阿奴只有乖乖地按着他说的话去做,即使明知前面就是无人区。
    三天后,他们在一处笔直的山峰前碰上了昆达,前面没有了路。
    阿奴仰头看着垂直九十度如刀削一样的崖壁,一阵眼晕,连根藤蔓都没有。他们分散开来四处寻找出口,最后刘仲叫道:“这块石头为什么滑溜溜的,这么干净?”
    昆达跑过去一看,喜道:“是野牛,阿奴玛,野牛!”那块石头是野牛蹭痒和磨角的地方。
    昆达循着野牛的粪便和足迹,找到一条悬崖边上的小道,其实也不算是道路,只是大家从徒步改作了攀岩而已。
    第十天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一群人终于到达西兴拉山脚下。
    他们决定休息一天,储备粮食,恢复体力。
    大伙儿一屁股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将靴子拔出来,靴子闷热,他们的脚都抠烂了,靴子又倒出几只蚂蟥,这已经是每日必做的事,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蚂蟥,最多的一次找出四十多只,他们已经麻木了。
    这里几乎天天下雨,身上都散发异味,森林里还散发腐木烂叶的臭味,久而久之,大家也闻不出来。人人手上都是血泡,那是拽溜索拽出来的,有时候还要像猴子一样抓着藤条荡过山谷。刘仲和丹派第一次荡过去的时候,山谷里绵绵不绝地回荡着他们的惨叫。
    一路上,猎物很多,他们还碰上了老虎,老虎当时对他们不感兴趣。阿奴有时候会采集一些能吃的野果,食物倒不匮乏,就是水源很成问题。溪流里的水阿奴不让喝,怕有寄生虫蚂蟥什么的,尽量在江边水流湍急的地方取水,还要煮开,所以每日都要忍到宿营的时候才有水喝。幸亏吐蕃人都有随身带碗的习惯,云丹的碗尤其高级,是个铜碗,可以烧水,虽然没有罗桑的铜盆大,要烧好几次才能让大家都喝上开水。峡谷的海拔很低,水可以烧开。
    阿奴问刘仲:“硬要跟来,现在后悔了吗?”
    刘仲刚刚吃饱喝足,正跟云丹并排躺在芭蕉叶做的床上,闻言咧咧嘴:“至少东西能熟,从到吐蕃,我就没吃过熟的东西。”高原上的食物都是半熟的,煮熟的牛羊肉还带着血丝,看着血淋淋,一开始都吃不下,现在也习惯了。
    阿奴抿着嘴不说话,刘仲怕她难过,连忙说道:“这里风景真美,走一趟不虚此行,就是辛苦点也值得。”
    “哪怕会送了性命?”
    “我是福将。”刘仲大言不惭,见云丹和阿奴都抽着嘴角,一脸古怪,连忙叫道:“是大师兄说的,对吧,长风,你不是说跟着我总能化险为夷。”
    李长风应道:“是我表叔说的,那时候你在大岗山上救了我,他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后来在打箭炉,一刀穿心都没死,他说要我跟着你,保证长命百岁。”他不小心泄露了当初死活要跟着刘仲的秘密,顿时嘘声四起,李长风发现失言,见大家眉宇之间只是嬉闹,刘仲也无不悦,方放下心来。
    刘仲想起当初从京城辞别皇祖母和皇伯父,前往梁都不过是一年前的事,现在自己却衣衫褴褛躺在这荒无人烟的原始密林之中,跟以前绮罗丛中的生活对比,真真恍如隔世。那时才出了京城没有两天,就碰上了劫杀,随后青姨和舅舅带着他一路奔逃,直到遇见阿奴,之后更是惊险连连,可是每次都能保住性命,那阿奴也是他的福星,带着他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美丽而又蛮荒的世界。
    他偷眼看了看阿奴,她正在江边清洗头发,那水是山上融化的雪水,虽是盛夏,仍然冰凉,连忙叫道:“别洗啦,万一生病怎办?”那个在毛垭大草原倒下不起的奴隶阿昌,据说一开始就只是着凉而已。
    阿奴转头道:“没事,就是用篦子沾水梳梳。”有虱子了。
    阿奴带了篦子,众人欢呼,纷纷跑过来,阿宝也有一个,这些东西女孩子都随身带着。大家互相帮忙篦头发,只有丹派原来是个光头,现在只有一点发茬而已。
    一群人跟猴子似的嘻嘻哈哈对捉着虱子跳蚤,阳光照在他们黑乎乎的脸上,每个人都那么开心。
    很久以后,刘仲还记得那天的心情,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快乐,连身上所有的毛孔都惬意地张开呼吸着那种愉悦的气氛。湛蓝的天空,炙热的阳光,神秘美丽的雪山,滴翠的山林,不知名的烂漫山花,沁凉的江水,空气里还有一股山林特有的清香。。。还有一只红棕色的小熊猫路过,白色的眼眶,小猫一样稚气的盯着他半晌,方晃着棕白环纹相间的毛茸茸的长尾巴慢腾腾爬上树走了。
    阿奴的脸上蹭了块土,可笑她倒是把头发弄干净了,却忘记了洗脸,大家窃笑着都不告诉她,任她带着幌子四处招摇,最后云丹看不过,抓她过来将脸擦干净。看他弯着腰小心翼翼的给阿奴擦拭灰斑,嘴角上噙着一丝溺爱温柔,刘仲发现云丹原来真的真的很喜欢她,不止是嘴上说说而已。那自己呢,阿奴对自己而言又是什么?十一岁的刘仲似乎忽然迈进了一个让他迷茫的世界,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就被丢开了,阿奴嫌云丹擦得太久,两人又吵开了。
    第二天,跟以往翻雪山只要过垭口就可以下山不同,昆达说,他看过方向了,直接翻过西兴拉,怎么走都要经过博噶尔的人寨子,现在只有横着,他的手比划了一下,横着切过山顶那些雪瀑布,下到另外一边。西兴拉是座季节性雪山,山上的冰雪要十月份才会完全消融,现在大约才七月,翠绿中点缀的那些雪瀑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伙儿后来想起才感觉后怕,为什么会把命交到昆达那个疯子手里。阿奴不能说什么,刘仲等人其实是被他们连累的,否则凭着嘎郎王的关系,达果会将他们安全送出去。如果直接翻过山,她能想象得到,达果肯定会像守在洞口的猫一样,得意洋洋看着她送上门。他俩的关系就像猫和老鼠一样,以前达果做老鼠的时候多,现在轮到他翻身把歌唱。阿奴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达果还顾及他哥哥,还有两人幼年时结下的一点情谊和老鼠冤。
    他们顺着西兴拉的一条大雪坡爬了半天,约午时爬到了山顶,山顶居然怒放着红红的杜鹃花,此时山下都谢了。此时阳光明媚,风景如画,远处如擎天玉柱般对峙的是加拉白垒雪峰与南迦巴瓦雪峰,匍匐的群山挂着根根白练,那是瀑布群,江流宛如一条‘s‘型飘带蜿蜒在深山翠谷之间。爬出阴暗潮湿的大峡谷的人们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感到高兴,因为真正难走的路还没有开始。
    休息一下之后,他们开始沿着满是冰雪的山脊行进。坡度大约有五六十度,站着腿都会抖,昆达在前面用匕首一点一点凿出雪窝,众人喘着粗气踩着雪窝前进,到天黑时,才走了一点点路。大伙儿找到一个大雪窝子,猫在里面互相取暖,挨过了一晚。
    第二天,许是光头的缘故,丹派着凉了,先只是头晕,后来身上开始发冷,人不是很难受,他也没在意,走过一个雪坡的时候,一阵眩晕,脚下打滑,他摔倒在地上,随后像坐云霄飞车一样迅速滑坠,手上忽然多了两股拉力,他身子一顿,随后又加速下坠,惊恐之中,他看见刘仲在他上方,原来他的重量把救他的刘仲给带了下来,他没看见旁边同样想救他的云丹。
    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三人风驰电掣摔在一个灌木丛中,云丹和刘仲两人重重的撞在丹派身上,他顿时晕了过去。
    阿奴和昆达谨慎的滑下来,检查了一下三个人的伤势,刘仲只有一点擦伤,云丹手可能骨折了,丹派最糟糕,他已经昏迷了,阿奴轻轻地在他身上捏着,似乎腿骨和肋骨断了,别的她看不出,也不敢动他。
    阿奴想来想去,见丹派和云丹脸色煞白,实在不能拖了,她一咬牙:“我去求达果。”
    昆达低叫:“他会杀了你。”
    “不会,我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阿奴带着阿宝和拉隆,顺着昆达指的方向翻过西兴拉,她心急赶路,走在半道上,不小心也从山坡上滚下去,阿宝和拉隆吓得连滚带爬滑下去查看,还好,擦破点皮,还有手按在咬人草上,被蛰的眼泪汪汪。
    达果果然呆在离西兴拉最近的一个寨子里,看见阿奴三人满身狼狈,鬼鬼祟祟的来找他。他有些意外,别的人都死了?他还以为他们不敢走这条道。
    阿奴开门见山:“果果,帮帮忙,嘎郎王的客人摔伤了,伤得很重。”
    达果摇头:“跟我没关系。”
    “行了,不就是八年前骗过你一次,别那么小气。”
    “不止一次。”
    “好啦,别计较了,那时我也没骗你。”阿奴一脸‘是你笨’的表情。
    达果语塞,的确,人家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自己傻乎乎送上门去的。
    “说吧,你要什么,除了我们的性命和自由,我真要死了,你会很寂寞的,果果。”
    达果失笑,这个小不要脸的,他刚刚张嘴,阿奴又加了一句:“我不卖身。”
    达果闭上嘴,不说话了,从竹筒里倒了一杯酒放在阿奴面前,阿奴盯着他,他的眼睛里黑沉沉的,阿奴心想:“这家伙越大越不好琢磨。”
    她没喝酒,说道:“你们波觉家和我们阿依族打了多少年?一百年?你们死了多少人?一千还是两千?三千?据说阿依族百年前有三四千人,现在不到八百。。。”
    见达果皱着眉头,阿奴疑惑:“你不会数数?”
    “谁不会数了,你先把酒喝了。”达果不高兴。
    “不喝,要喝你自己先喝。”阿奴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博噶尔人会在酒里下毒,而且下毒的理由千奇百怪,毫无道理可言。最离谱的就是他要是觉得你很有福气,就会给你下毒,以便把福气转移给自己。每个阿依族人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博噶尔人的酒不能喝。”阿依族也会下毒,不过是针对心怀不轨者,但是这个判断也是很武断的。这就是嘎郎王对他们甚为忌惮的原因。
    达果拿过杯子抿了一口,示意无毒,又递给阿奴,阿奴摇头:“你喝剩的。”
    达果额头上青筋突的冒出来,又沉下去。阿奴说道:“果果,你也不敢喝我倒的酒,别计较这个。”达果颜色稍霁。
    阿奴恳求道:“我们说正事,果果,帮我救他们。”
    达果不说话,阿奴忽然扔下一个炸弹:“我们两族休战吧。”
    达果抬眼看她,阿奴说道:“我们休战,再也不打了,算算这些年死了多少人,你们的林子里都挂不下了那些尸体了。杀敌一百,自损八十,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
    “那不是你我能做主的,阿奴玛。”
    “再这样下去,你们波觉家会成为所有博噶尔人里最弱小的,不要说还有大额木人,崩如人(珞巴族分支)。。。果果,你阿爸这样一直牟着劲对付我们,等到你接手长屋(家族族长居住地)的时候,波觉家只怕在‘叶儿干’上再没有说话的位置。”
    达果说道:“那怎么办?”总不能杀了他父亲。
    阿奴说道:“我有办法,不过你要配合我。现在,救人先。”
    达果狐疑的看看阿奴,算了,听她一回也没有损失。
    阿奴去通知昆达,他们要先消失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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