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望向窗外,这是暮春最好的时节。天光极明,花气极浓,鸟声极清,又一个锦绣也似的夏天正在眼前。
    上元二年的夏天。王维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将死的时候,王缙还在凤翔。“泯灭之际,魂魄有依”的愿望,究竟没有达成。他叫仆人拿来纸笔,写信与弟妹们作别。
    他执笔的手枯瘦苍黄,落笔的姿态也不复青年时的挥洒风流,但他的眼里和心里满是欣喜。这未必圆满、却也丰盛的一生终于过完了,他以几乎算得上渴望的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寂灭。
    含着些凉意的秋风吹上窗扇,他听着那簌簌的声响,意识渐渐模糊。
    早早辞世的父亲,清瘦而温柔的母亲……在院中乱跑的弟弟们,梳着双鬟的幼妹……十五岁离家从蒲津渡过蒲关时,验看过所的那个士卒,十六岁时在宁王宅里见到的乐工和舞女……二十二岁中进士时的座师,二十三岁被贬济州时跟在身边的阿瑶和初生的阿琤……
    二十六岁隐居嵩山识得的焦炼师,三十岁时永宁坊酒肆里重见的阿妍……三十四岁时,伸出汲引之手的张九龄相公,四十二岁朝廷改元天宝那年,独揽大权的李林甫……四十五岁在南阳遇到的惠能禅师弟子神会,五十一岁时为之写墓志铭的韩朝宗……张说,裴耀卿,安禄山,杨国忠……大照禅师,金刚智法师,不空和尚,沙门惠干……崔颢,裴迪,王昌龄,储光羲……
    七月,尚书右丞王维卒,葬于辋川。
    第二年,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在十几天内相继离世,三十六岁的太子李豫奉遗诏即位。内忧与外患,早已将新君锤炼成一位成熟的君主。新君明慧英武,大乱以来,先为广平王,后为太子,又为新帝,面对家国重任未尝退却。
    但新君并非全然不怀念过往。他生于开元十四年的腊月,长于开、天之际的承平盛世。他的少年岁月,浸透了歌声和酒香。他对兵部侍郎兼御史大夫王缙说:“卿的长兄王维,在天宝年间诗名绝代,朕曾在诸王饮宴时听过伶人唱他的诗章。卿有多少他的诗文,都进与朕罢。”
    翌日,王缙将十卷文集进献给新君。
    新君亲自批答:“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诵于人口,久郁文房;歌以国风,宜登乐府。视朝之后,乙夜将观,石室所藏,殁而不朽。”
    王维的确做到了殁而不朽。大唐皇帝亲口认定的天下文宗,后人眼里天机清妙、诗中有画的绝世才子,摒绝尘累、半官半隐的诚笃佛徒,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朝代更迭,有越来越多的正史与野史被书写着,它们被怀揣各种目的的人挑拣,甄别,分类,使用。有蠹虫慢慢爬上泛黄的书页,啮咬着他的名字,那名字后面跟的是,“太原祁县人,唐代著名诗人,有‘诗佛’之称”。
    辋川的水清了又浊,辋川的山黄了又绿。而悠长时光中的那些悲辛,那些啼笑,终于无人能够知晓。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临终之前想过些什么,听见过些什么。
    “若能重活此生,你想回到何时?”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那声音清泠泠的,既遥远,又像是近在耳边。
    王维没回答。
    那声音很执着,又问了一遍。
    王维觉得这个问题荒诞无趣,不像是入灭之际该听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在心里说完这几句话,他忽而认真思索起来:如果当真能重来一回……
    “二十岁。”
    那个声音确认道:“将要中进士的年岁?”
    “不是。”王维答道,“她在我二十岁那年失了双亲。我想去看一看她。”
    那个声音静寂了一霎。
    “如君所愿。”
    注释:
    1荼毗,即火葬。王维母亲崔氏信佛,选择塔葬。崔氏的塔坟在20世纪70年代三线单位建设时被推倒,出土文物部分藏于蓝田县文管所。详见:樊维岳《王维辋川别墅今昔》,《王维研究》第一辑。另,作者曾于2011年、2012年两次到蓝田拜访樊维岳先生。经樊老先生确认,得知王维与其母的墓地位置应在向阳公司8号车间下面。
    2命命鸟的梵文是jivajivaka。日本美秀美术馆收藏有一座唐代的命命鸟雕像,参见:<a href="http://www.miho.or.jp/booth/html/artcon/00005869e.htm"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www.miho.or.jp/booth/html/artcon/00005869e.htm</a>
    终章
    第108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
    [附参考文献和后记,番外在下一章]
    桌上的茶水,兀自冒着袅袅的热气。
    父母去后,我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后,我便搬回了离学校较近的这套房子,只是每周会回外婆家吃饭。
    墙上的油画是母亲在世时买的,茶几上的小芥子是父亲生前出差时带回来的,书柜上那道浅浅的痕迹,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用钥匙划的,客厅窗台上的多肉,是好朋友薛真真跑去星火西路的花市给我选的,厨房门后挂着的围裙,是从外婆家里顺来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窗外鸟声啁啾,阳光绚烂。
    我缓缓走到镜子前。
    颈上被鞭打留下的伤痕消失了,镜中的人脸色白里透红,精神十足,除了穿着一身唐朝风格的衫裙,绾着唐朝的发髻,完全是个年轻女学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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