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顿了顿,语调微凉:“那么孔子便不能成为孔子了。”
    “你如何记得我阿耶这许多诗?我都记不得这些。”天然走到一匹矮小母马旁边,好奇地摸着小母马的头。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将他扶上了马。天然人小腿短,双脚放下时却正好稳稳踩在马镫中,显然这副马镫是专为身量未足的儿童打造的。
    她思虑周全,行事细致,虽然言谈古怪,却似乎对他们没有恶意,本该是友非敌。但此处毕竟是安禄山所据的幽州,这女子行事却能如此随意,想来是叛军中的人物。
    伯禽思绪混乱,却见女子向他伸出手来。他摇头谢绝,自己扶着马背,抬起左脚去踩马镫。但他忘了上马时要抓住缰绳,马儿不受控制,自顾向前走了两步,伯禽难以平衡,踏入了马镫的左脚随之前荡,而身体则向后栽倒。他一声惊呼尚未发出,就觉腰部已经被人大力扶住,那人又将他右腿一拉一送,手法极快,再一扶他后背,他就已端正坐在了马鞍上。
    行动之间,她衣上的香气飘入伯禽鼻端。香气清冷,非兰非麝,伯禽心里一阵惘然,无端又生出了那种幽微的熟悉感,却辨识不出。他忽然发觉自己嗅那香气的举动过于专注,脸颊顿时泛起绯色,口齿艰难道:“谢……谢娘子。”
    女子命两名武士各自牵着伯禽和天然的马,又稍稍整理裙裾,一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你叫什么?”
    “我姓李,名伯禽。”
    女子挑眉:“鲁地的新泰县,乃春秋时鲁国的平阳城,因此你长姊得名平阳。为何你却唤作伯禽?伯禽是周公长子,贤尊虽然不拘一格,怕也未必喜欢扮作周公。”
    伯禽正竭力在马上保持平稳,闻言脱口道:“正是如此。他人都道我父亲自比周公,名我以伯禽……”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成王是君主,纵然犯了错,周公也不能打他,却又要教他道理,就只好鞭打伯禽。贤尊是个护短的人,才不会为了旁人,打自家的孩儿。”女子抿嘴一笑。
    听她话中似带贬损,伯禽一肃容色:“伯禽不敢闻父之过。”
    女子怔了怔,笑道:“罢了,那你说,他为什么为你取名‘伯禽’?”
    伯禽犹豫片刻,赧然道:“父亲说,他……他是随口取的。我出生时,他见案上恰有一卷《春秋》,想到伯禽曾为鲁侯四十六年,必定活了很多年。若是我也能活那么久,就很好了。因此,他便为我取‘伯禽’为名。”
    女子哈哈大笑,唇边呵出一团团浅淡的白气,眉梢眼角的弧度都柔和了:“这确是贤尊的风调。你呢?你叫什么?”她转眸,去看天然。
    天然素来话多,到此时已经憋了许久。他小脸冻得红了,一只小手抓着缰绳与马鬃,口中迫不及待道:“我叫天然,小名颇黎。”
    “颇黎?”女子语气玩味,“玻璃?”
    天然用力点点头,大声道:“阿耶说,颇黎出自波斯,乃西国之宝。”又补充道:“我家大哥的小名,叫——”
    伯禽阻他不及,却听女子笑着接口:“我知道,他叫明月奴。”
    “娘子你何从得知?”伯禽和天然齐齐一怔。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女子吟道,“都是与西域关系甚深的名字。”
    伯禽记得,这也是父亲的诗。这几句,说的是一个胡人生于西方,“月窟”即月出之处。他解释道:“我家是凉武昭王李暠之后,但隋末多难,祖上谪居条支,流离散落,改易姓名……”
    女子喃喃道:“我早说过,他有绝世高才,光焰万丈,何必攀附古人。”
    “……直到父亲出生,先祖父心有所感,手指李树,复故姓,离碎叶,还于故国。”
    女子语带讥讽:“你说他的‘故国’乃是中土,却也未必。李子出于西方,而他为你们起的名字,未尝没有怀念西域的意思。”
    “娘子识得我父亲与亡姊?”伯禽微觉尴尬,转而问道。
    女子微一皱眉:“亡姊?”
    伯禽黯然:“阿姊出嫁未久,即因病辞世。”
    女子静默片刻,轻声道:“平阳幼时丰腴洁白,眼睛如葡萄一般,可怜可爱。我那时常常陪她顽耍。”
    伯禽想起长姊的音容,心头痛楚愈深。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喜爱四处游历,有时固然会带上他和长姊幼弟,但更多的时候,会将他们留在家中。幼弟并非他同母之弟,而是父亲在东鲁与另一女子所生。那女子生下幼弟后数月,便与父亲决裂。因此,几个孩子所能凭依者,除了家中数亩薄田所出的粟米,便只有彼此了。
    一个“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父亲,注定会是一个不肯受家室拖累的父亲。伯禽不敢有怨,心中却并非无怨。
    他非口齿伶俐之人,此刻心事纷乱,低下头去,竟不能发一言。天然早就对他们的对话失去了兴趣,独自玩得兴致勃勃,口中不停呼喝着那匹小马。
    “当年幽州节帅张守珪扎营于此,因圣人出战失利,险些斩了圣人。”女子指点着前方,解说道。
    伯禽很快明白,这个“圣人”指的是安禄山——他在路上听说,安禄山已经自立为大燕皇帝了。
    近二十年前,安禄山轻敌冒进,大败于奚人之手。张守珪因爱才而不忍杀他,将他解送洛阳,请皇帝示下。宰相张九龄和裴耀卿坚持处斩,而皇帝最终并未采纳,只是削去他的军职,令他在军中白衣效力。自从去年年底安禄山起兵,这件旧事便时常被提起。连市上的寻常百姓,也都要跟着感叹一句:可惜张相死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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