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程一觉得这个叫韩宁的女人有些眼熟。
    并非见过两次面的眼熟,而是很早的时候,就透过她的眸色,能窥见什么困于旧忆的色彩,好似画地为牢的梦境。
    另外那叁颗缀在颊上的小痣,他总觉得……
    肩膀上的小人儿动了动,哼了哼,随后抬头直起了身子。
    “醒了?”
    谢程一抱着弟弟爬楼梯,老式居民楼的楼道灯应声而亮,昏黄落地,为他照出眼前的路。
    谢镜眼睛睁一半,迷瞪瞪地朝四周望了下,又抵不过困倦趴回他的肩头。
    他拨了拨弟弟汗湿的刘海,沉默着继续上前。
    谢程一和韩宁之间一直缺一个正儿八经,面对面的自我介绍。但其实韩宁今天没有站在车前同他握手,谢程一也知道她姓甚名何。那天在昌锐开会,他记得那个后走进屋的男人,他身上充满上层人独有的高高在上,温和有礼是他被教出来的处事方式,用以遮蔽他骨子透出来的傲慢。
    那个男人甫一出现,他就感觉到对方似乎格外地不屑自己。这些年来,谢程一见惯了各样的脸色,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叫王言洲的男人对韩宁的不同,旁人都称呼她韩组长,那个男人初始也如此,但往来话语间,相当熟稔地唤了一声韩宁。
    声音不大,提醒人似的,入了他的耳,把他因为回想肌肤之亲而起的热,压下去一半。看好文请到:pornba 8.co m
    那次陈式开的工作人员给他打电话,他也正忙着工作,匆匆回复时根本久没有把问他贵姓的声音和那个夜里,那个会上的人联系起来。这段时间催债人追得不紧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一头扎在工作里,不留一丝空隙时间地处理着那些四处接来的碎活,加了对方的微信之后,他相当迟钝地通过对方的昵称才有所察觉。
    一丝夹杂着难堪的凉气从脚底涌起,窜到天灵盖。
    古屿来钱快,他实在没法的时候就去那里兼职。他听小夏哥说过,有些客人不满足于陪聊喝酒,若是四目相对,觉得合适,那长期关系就成了;若是更为弱势的一方不同意,那部分纠缠不休的客人可能会顺藤摸瓜,沿波讨源地在青天白日下找人儿。
    他和这个小富婆发展过实质性的关系,提心吊胆地往那块想无可厚非。
    不过等他解决完对方的工作问题后,便没了下文。
    谢程一松了一口气,以为到此为止。
    所以这回,韩宁出现在自个儿弟弟眼前,还表现地认识的那一刹那,谢程一无可避免起了一身惭愧的鸡皮疙瘩,抱着谢镜的手瞬间就箍紧了,他沉默,他害怕对面笑着叫自己在古屿会馆用的名字,嗨,程程!然后让自己唯一的亲人,示自己为榜样的弟弟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讨生活的一个人。
    ……
    好在没有,这人表现得好像将那晚上的事完全地忘了。
    谢程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贴满开锁、通下水道等广告的铁门,然后往墙上摸了一把打开了灯。
    一下子亮堂起来,拥挤又整洁的小客厅出现在眼前。
    这些年S市发展极快,但外面的日新月异似乎和这片居民楼无关。
    并不上档次的木制家具,家电上盖着的钩花蕾丝……谢程一所居的这处两室一厅,好像还停留在上一个年代。
    墙上的钟敲响了,指针往一走了去,新的一天,恰好中秋。
    他家周围都住的是老人,还保留着中秋祭拜月亮公公的习惯,有一点点燃的香味透窗而来,与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下意识地,谢程一抬头往其中,那扇没有门的卧室看了一眼。
    那扇卧室空而白的墙,旧得踩一下就能夹脚的木地板上架着一张医院里才有的护理床。
    小时候,相当小的时候,记不得年岁了,母亲牵着自己手从大房子出来,进到了这片楼,指着一对相当慈眉善目的老者让他喊姥姥姥爷,他照做了,然后那老头就会哼了一声背手而去,而被称为姥姥的老太太领他和母亲进屋,从桌上拿月饼和酥糖给他吃。
    到了晚上,姥姥就会捧着新鲜的供果和高高的盆香到楼下,点燃,这里的家家户户都这样,从窗子外望去,点点红星,接着漫天香味飘进屋子里,凝成了他对中秋夜晚的记忆。
    后来,升高二那年暑假生了事端。
    房子里涌进了大量的人,为首的中年女人把母亲和自己逼到角落,那个他叫了十六年爸爸的男人,躲在人群后,什么动作都没有。
    背着手的姥爷和笑眯眯的姥姥早就去世了,唯一的舅舅听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打工,所以母亲除了他没有别的依靠。
    于是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力大无穷地突破了重重障碍,拎住了祸端,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在这个予以他血脉之人的眼眶上。
    耳边尖叫此起彼伏,有人来抓他挠他扯他头发,但谁都按不住,左邻右坊都来了,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这个别人家的好孩子红了眼,一下又一下地抡拳。
    他记得这个男人告诉他,以暴力解决愤怒,是最无能的表现。可他怎么不告诉自己,遇到这种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最后是母亲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说,我们走,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走。
    这处就成了他们娘俩的归处。
    母亲被小叁多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私生子,谢程一怎么可能只打了那人一顿就消气,就在他精心酝酿着报复计划时,母亲拿着检查出有孕的B超单从他们住着的四楼一跃而下。
    大难不死,甚至那个男人的孩子都还顽固地保留,但是她腰椎受伤,双腿受损,瘫痪在床,成了更窘迫的存在。
    因为跳楼的后遗症,她甚至不被医生允许做剥离这个胚胎的手术……突逢巨变,无人可依,担子都落在他肩上,比起让那个男人受到惩罚,彼时的谢程一更害怕亲人决然赴死。母亲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明显。
    她怎么能不恨?
    那个男人远走高飞还不放过自己,留下一个孩子吞血噬肉地消耗着她长大。
    无数次,他发现母亲恍惚地盯着水果刀,剪子,于是他或扔或卖了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改了姓,辍学在家,亲力亲为地照顾着母亲。
    护理床就是那个时候来到了家里。
    他摇了摇肩膀上的弟弟,低声说,“到家了,冲把澡再睡。”
    谢镜是安静性子,但就算动得少,这么热的一天下来,谁身上不是粘嗒嗒的,何况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里,还吹了一路热气。只是小孩哼了两声表示拒绝就不理人了。
    他没法,把小孩抱到房间,从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拽了毛巾准备他擦擦。
    半梦半醒的状态虽然疲于应付,但不会说谎,谢程一心里犹豫再叁还是想问谢镜是怎么认识得韩宁,毛巾刚刚覆上小孩儿的脸,他就看到谢镜的嘴嗫嚅着什么。
    他凑近,听了那个普通柔软,于他们又不寻常的词,愣在原地,心尖就跟被数万根针扎了一样,泛起绵密的痛。
    谢镜在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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