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能停。
    三百五十下,他听见极遥远的地方铁骑声动。三百八十下,城墙底下聚起了好多人,乍望去竟都是外商。四百下,有人拔箭,呲地一声,扎过了朱门前的铁栅。
    五百下,空旷的官道上,飞来一只蓬勃的海东青,海东青身后,是漫长的兵伍。嚓嚓嚓步伐划一,向城墙处奔来。
    他从未站在这个角度俯瞰过京城,只觉那交叠的官道如巨大的龙脉,而兵伍是龙嚣张的眼。逐渐有星子亮起来。那是骑兵手里带了火球的箭。
    弓箭直直遥望他。
    刘迎的心倏忽停了一瞬。可他不能出声,喉咙哑着。他是半个废人。就在那时,一柄闪着寒光的刀横过来,遮住蒙了尘的鼓面,巨大的下坠重力梗在他双臂之间。
    “跟我们进殿里去。”陌生的金吾卫对他冷冰冰地说。
    要开始审他了。
    刘迎放了鼓槌,跟在那金吾卫身后。他今天卸了官服,穿着百姓布衣,第一次体会金错刀的重量。可惜他安分做了多少年百姓,从没受过此刀的保护。而那一脸厌色的金吾卫却忽然用刀背顶着他下了几级台阶,手上加了力的同时在他耳边轻轻道:“依我看,里面正僵持着。”
    “你要是翻不了案,不如改个口,要是运气好,判个流几千里,能保下条命来。”
    刘迎默然。当然他也不可能再出声。默然的不过是他的心。眼前是广袤的皇宫空地,要穿过大殿才能走进重重宫阙。他看了看高远的天,又低头,朝那金吾卫做出个僵硬的笑。手上的血倏忽滴在青砖上。被鼓槌磨的。“拿这个包着吧。”那刚刚才冷言相劝的陌生人递来一卷布条。
    总是如此。总是要等到这个时刻,刘迎才知道别人真是为他好。否则怎么会劝他停下来,不许再翻一桩旧案?就像那十三年前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要他从此不再上诉,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小命或许能保。
    他遥遥远望殿中,烛光亮如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模糊中看见好多好多座椅,蛇形排列下来,却已空了大半,唯独坐着些重要的朝官、皇亲和蒙人贵族。刘迎狠狠眨了眨眼,才勉强从视线的重影里,看见两个特别的人。一个破旧布袍,一个官服巍然。那二人做了他的喉舌,大半个时辰前替他高声诉冤。而如今双双跪在龙椅之前。
    走得更近,听见殿中回声渐起。
    “宣:卫岱一扰乱宫宴,大不敬。”
    “裴氏女携侍卫擅闯大殿,冒犯圣上。”
    “而金吾卫刘迎,自刎失声,却仍召集贼党,无凭无据,诽谤太祖,该诛九族!”
    刘迎怔然,连同押送他的那金吾卫也大惊。“谁在说话?”那金吾卫问。“听声音是司礼监的人。”后面有个小卒接了话。几人一时间都止步不前。离大殿只差十数级台阶。眼看是一场杀头的罪愆。“刚才还好好的说要审案。怎么转眼就这样?”金吾卫惊恐。不知何处飞来的寒鸦凄凄撞着屋角的龙首。城墙高楼之间陡然卷起的狂风将几人袍带纷飞,恍若奔走不停,霎时间,惊雷滚滚之中,刘迎看见龙椅之前,一道寒光。
    嚓——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
    那是周澜海的脑袋。嘴巴还翕张着,脖颈已成烂肉。
    殿前的小卒们吓得高声尖叫,押送刘迎的金吾卫如一尊木雕泥塑,愣怔站在原地。下一瞬,那押着刘迎的刀背在失魂中被顶翻了面。他眼睁睁看着刘迎在天地变色间朝着城墙狂奔。“你去哪儿?”他喊,却倏忽想起那人是个哑巴。霎时间又是一道惊雷。漫天的乌云中一轮孤月。城墙凹凸的边在月色下如同兽的脊背。而脊背上逐渐现出一个小人的影子来。刘迎又一次跑到城楼上了。咚!鼓面再响,这一回力震南北,人耳欲聋。而就在那大鼓震响之后,殿中紧接着,传来高声不绝——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金吾卫张大了嘴,只觉嗡眩。怎么一群小官能有这样的胆......大梁的气数,这巍峨的宫宇......他微微抬头,眼看黑鸦猛撞着龙首,终于脱力落进殿里。羽毛落了几根,混着血黏住不染纤尘的玉砖,而那满地如镜之上,映出两个跪得笔直的人影。他们周围,隔了数步围了一圈密密的箭镞,是侍卫们已在弦上的弓。
    “疯子......”太后颤声。周澜海的头颅就孤零零躺在殿中。方才快刀斩乱麻砍下这头的,正是那名叫宋昏的仵作,长得和她梦魇里的少年十成肖似的一双眼。她只觉浑身的血冲至头顶,脸面如被沸水刮过,听见鼓钹震天中,一句接着一句。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那二人不顾随时能被射穿,只顾高声念着。霎时间回音四起。“金吾卫还不速速放箭!射死贼党!”太后声嘶力竭。殿中却一片阒静,无人敢动。登闻鼓案,是为庇佑民心,除了皇帝亲审不得擅杀。否则忤逆祖训,国威不在!眼看朝官屁滚尿流噤若寒蝉。蒙人贵族惶然躲在可汗之后。而那可汗哈尔努,正怒目望着龙椅上的病体。李懿如一杆竹做的人偶,在龙袍里晃晃荡荡的,于鼓声不绝中,煽心抖肺地咳喘。“皇帝......”太后喊,此时忽然深恨李懿病笃。她亲手选出来的傀儡,却也是个十成十的废物。这群贼人!贱民!他们钻了登闻鼓的空,他们不要一个答案不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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