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晓天星不肯入京,一说他痛恨师妹嫁给康王,情场失意黯然离去,但另一种说法流传更广,是说他带着秦家军的宝藏隐入江湖,为的是给秦家留条后路。”白璧成分析,“如若后一种说法是真的,晓天星隐居之处,很可能就是藏宝之地,而这些财宝,就是为了举事之用!”
    “侯爷说得不对,”含山不肯相信,“冷师伯若想复仇,何必要等九莲珠?外祖和娘亲蒙冤之日他就可举事!”
    “应该有两个原因。”白璧成道,“其一是你还在宫里,好比是个人质,晓天星不敢轻举妄动。其二,我猜开启宝藏需要用到九莲珠,所以你不出宫,他也无法举事。”
    听到这里,含山忽然想到楚行舟在裕王府前说过的话,他夸赞霜玉将军之勇,乃是天下无双。旁人提到霜玉将军,要么敬服他力克羟邦,要么感叹他卸甲归隐,而楚行舟最关心他会打仗。
    战事未起,含山仿佛已嗅到战场狼烟,想到黔平两州平定的日子竟会天翻地覆,她不由露出些许忧色。
    “你不愿晓天星为秦家报仇吗?”白璧成觉察到她的情绪,“你外祖和娘亲蒙冤而死,你从小在冷宫吃尽苦头,如今好容易逃出来,难道不想求个公道吗?”
    “我想。”含山说,“但是……”
    她当然想报仇,秦家满门抄斩时她尚且年幼,未能经历当时的人间炼狱,也不能体会娘亲的种种苦楚,但她在凛涛殿熬过的十多年却无比真实,无助恐惧、饥寒交迫、像老鼠一样缩在阴暗角落里,生怕被宸贵妃想起……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冷三秋一箭射穿宸妖婆的脑袋!但是为了这一箭,把更多无辜的人拖入战事,这负担太过沉重,含山承担不起。
    她坐着苦思,不自觉地将眉头皱成疙瘩,白璧成看不下去,指尖在她眉尖捋了捋,道:“你若没想好,就把这事放一放。我同你商议,是讲宸贵妃对你志在必得,因此这十天里,你最好待在侯府不要出去。”
    “但是楚行舟他们……”
    “他们想见晓天星,只管先去平州就是,未必要带上你。”白璧成道,“若是不便推脱,你就推在我身上,说九莲珠被我拿去重新穿制,这几日走不掉。”
    “好吧。”
    含山松了口气,才觉得身心俱疲。自打逃出宫来,她心里始终压着块巨石,早先怕银子用完没饭吃,遇到白璧成之后,又怕找不到冷三秋……,现在事情都说开了,白璧成又肯护她周全,含山才能完全放松。
    白璧成见她昏昏欲睡,便道:“要紧的便是此事,其他的日后再说罢,时辰不早,你早些睡吧。”
    他说着起身,拿起桌上的外袍要走,却被含山攀住了手臂。
    “这袍子再别碰了,搁在这里明日丢掉就好,此外,侯爷屋里举凡熏过香的,全都要丢掉!”
    “熏过香的都要丢掉?”白璧成笑问,“那我穿什么?”
    “我请芸凉新制了两套衣裳,侯爷等新衣到了再出门罢!”
    灯烛之下,她一双盈盈美目满是关切之色,白璧成不由心动,想她凄惶出宫自身难保,还操心自己中毒之事,在这一时,多年的孤寂却被抚慰了。
    他情思难制,忽然弯腰抱起含山,转身往床榻走去。含山大惊之下攀住他脖子,急红了脸问:“侯爷做什么?”
    白璧成一言不发,将她放在床上,咬牙克制住怦嘭乱跳的一颗心,摸摸她的脸说:“你睡吧,我回去了。”
    他在身边时,含山又羞又怕,他说要走了,含山又觉得空落落的,她伸手想抓住他,可指尖终究缩了缩,只是轻飘飘掠过白璧成的衣袖,留下一丝轻柔的遥想。
    ******
    风十里带着车轩半夜来报失踪,陆长留着实忙坏了,把所有与舒泽安有关之地全都踏遍,只是找不到人。魏真这晚当值,又跟着陆长留做事,熬了大半夜受不了,道:“陆司狱,这人或许找个窑子睡大觉去了,咱们上哪找去!”
    他不说便罢,说了陆长留却受提醒。
    “是的,我们只找了赌场,没有找青楼!应当将黔州城所有的青楼妓馆都搜一遍!”
    他这话一出,捕头衙役都傻了眼,个个瞪着魏真,只恨他乱说话。魏真自己惹的祸自己补,忙忙提醒道:“陆司狱,明日您约了芥子局一探究竟,还要兄弟们在吉祥赌坊周遭待命,若今晚人都累趴下了,明天怎么办?”
    一讲到芥子局,陆长留立即被“命中靶心”,他琢磨了一会儿:“既是如此,各位先回去休息,明日芥子局结束再找。”
    众衙役念了一声佛,忽拉作鸟兽散开,陆长留也回去休息。但他心里有事,一整夜翻来翻去,天快亮了才睡着,这一睡却又睡过了头,醒来时已是正午了。
    陆长留急忙洗脸更衣,匆匆跑到清平侯府,正赶上侯府开午饭。白璧成瞧他跑得满头汗,不由问:“什么事这样急?”
    “昨晚忙着找舒泽安,不想睡过了头,怕误了去芥子局,我这才跑着过来。”
    白璧成知道勤勉是他的长处,便安慰道:“赌坊过午才开门,来早了也没用处,芥子局约在未时,吃了饭过去正好。”
    陆长留放下心,他接过来桃递上的碗,却咦一声问:“含山姑娘呢?她怎么不吃饭?”
    “我叫人把饭开去十景堂,不让她过这边来。”白璧成道,“咱们吃完了就走,免得她闹着要跟去。”
    “侯爷平日都肯带着含山,今天为何不带了?”陆长留好奇。
    “我约了两张局票,又答应送舒泽安一张,这已经是一万五千两纹银了,再加上她,那可就是两万两。”白璧成忽然算账,“加她一个人,可是加了五千两啊!”
    陆长留听了暗想:“侯爷并不在意银钱,为何打起算盘来?是了!这是个借口!他疏远含山,为的是叫嘉南郡主欢喜。”
    一念及此,他也不知该为嘉南高兴,还是该怜惜含山,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不知是喜是忧。白璧成夹过一只虾球,见陆长留瞬间变幻了七八种脸色,不由奇道:“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陆长留忙道,“吃,吃饭。”
    吃罢午饭,白璧成带着陆长留登车到了吉祥赌坊。下车前,白璧成再确认:“州府可有人守在赌坊前后?”
    “侯爷放心,我已让魏真带人散布四周,万一有事,咱们便放这个出去,他们就来接应。”
    陆长留说着,掏出一根放响箭的竹筒来。白璧成这才掀帘子下车,又吩咐来登道:“你带车回去,让车管家带七八个人守在紫光茶楼,若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便打进去要人。”
    来登答应着去了,陆长留却问:“侯爷可是锁定凶手与赌坊有关,为何叫来这么多人?”
    “玩芥子局是要喝迷药的,一碗下去知觉全无,到时候可不是任人宰割?”
    陆长留悚然一惊,了然白璧成不肯带含山来,是怕这个。
    两人信步走进吉祥赌坊,还是前几天的伙计迎出来,见他们便笑道:“二位贵客可是约了芥子局的?”
    “正是,”白璧成点头道,“前天派人送来的一万两银子,你们可收到了?”
    “收到了!也安排妥了!”伙计喜眉笑眼,“二位里面请,芥子局已经备妥,就等二位入局呢。”
    他在前领路,弯弯绕绕从一处角门出去,外头是开阔庭院,正前方一方池塘,中间立一扇嶙峋怪石,两侧游廊蜿蜒,尽头是一座面阔三开间的悬山顶大屋,远远看去很有气势。
    走到屋前,却见门是百年黑沉木,窗是酸枣枝云纹格,廊下隔十步摆一只楠木花架,架上只放兰花,盆盆风采各异。堂屋里摆两套云石靠背椅,书画、设架、帐幔、香炉、插屏诸物皆有,屋里满满当当,极尽奢华。
    背椅之后另设一道珠帘,里面站着两个黑衣伙计,守着一扇紧闭的朱漆圆门,那里头应该是开局之地。
    伙计招呼他俩坐下,又捧过一只漆盘,上面搁着两支竹筹,做工十分精细,刻着弯弯曲曲的篆文“芥子”,下面坠着丝绦,一条天青,一条明紫。
    “二位贵客,这是局筹,请收好。”
    白璧成拾起天青穗的,瞥一眼暗自惊心,筹下丝绦与袁江望的娇黄、舒泽安的嫩绿完全一致。看来,袁江望悬尸与芥子局有关,而舒泽安要传递的消息,也与芥子局有关。
    陆长留接过明紫穗的,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却故意问伙计:“竹筹如此精巧,可否带走?”
    “局筹要回收的,不能带走,请贵客见谅。”
    既然不能带出去,那么丝绦为何会流落在外?
    陆长留不死心,又提起丝绦道:“别说竹筹,就连这穗子也精巧漂亮,竹筹不能带,穗子总能带走吧?”白璧成也帮腔:“五千两一场赌局,输了便两手空空,拿条穗子总是应该吧?”
    “这……,”伙计为难道,“之前并没有先例,小的要去问过……”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接上道:“不必问了!蒙二位贵客不弃,拿去赏玩便是。”
    白璧成循声望去,只见珠帘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头,唇上有须,看上去老实敦厚。他走来挥退伙计,向白璧成和陆长留拱一拱手,笑道:“在下郑自在,有幸与二位交个朋友。”
    第70章 芥子之局
    一见走出来的是郑自在,陆长留不由还礼道:“原来是郑老板,久闻大名。”
    他说久闻大名,一半带着办案心得,一半也只是客气话。谁知郑自在却认真发问:“在下瞧二位贵客却是眼生,不知何处听过在下的拙名?”
    陆长留只得打个哈哈:“吉祥赌坊在黔州名气很大,走到哪里都能听闻郑老板,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郑自在这才自在了,抚须笑道:“贵客谬赞了,芥子局已经齐备,请二位入局罢。”
    他陪着白璧成陆长留穿过珠帘,却止步朱门之外,笑道:“按赌局的规矩,即便是我也不能擅入。二位贵客玩得开心,请进。”
    他话音刚落,朱红圆门便缓缓开启,白璧成向郑自在拱一拱手,领着陆长留踏入。外间的富丽奢靡,里面却素净无物,只在墙上垂着红色帐幔,地板朴拙无光,一张长条大案摆在正中,配着七把圈椅,每张椅后配一支灯架,每支灯架点了二十八根蜡烛,把没窗的屋子照得通亮。
    大案打横坐着个女子,穿一领火红纱衣,打扮得十分艳丽,正是赤棠。见白、陆两人走进来,她堆笑起身行礼:“多日未见二位贵客,奴家甚是想念,好在今日见到了。”
    她虽笑得欢快,但在白璧成看来,那一脸的笑意都是假的,只有眼角若有若无的一股桀骜是真。
    说起来,赌坊女子大多出身青楼妓馆,要么被人赎出来歌舞助兴,要么是年老色衰无处可去,混在赌坊伺候茶水饭食,当然也接些便宜的皮肉生意。想来赤棠不外如是,但她那一丝隐约的桀骜,却与庸脂俗粉区别开来,显得别具一格。
    除了赤棠,围着大案已安坐四位赌客,他们每人面前铺着一条丝质茶巾,茶巾颜色各异,无人入座处的两条便是天青和明紫。
    “这两个位子是我们的?”白璧成问。
    “正是,局设六座,就等二位入局了。”
    赤棠上前拉开椅子,伺候二人坐下。白璧成落座后放眼望去,搁在他对面的茶巾是娇黄色,座上之人与他年岁相仿,也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身上一件天水蓝闪银如意袍子低调华贵,看着便是富贵之人。
    那公子迎着白璧成的目光,露出善意的笑容,大有结交之意。白璧成深居简出,不认得他是哪家贵公子,生怕攀谈之后露出马脚,再暴露清平侯去赌场,可又是一桩谈资!
    想到这里,白璧成略略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坐在陆长留对面,拿着嫩绿穗局筹的是姓方的商人,他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大拇指上戴着玳瑁扳指,中指上的方戒嵌着水汪汪的祖母绿,腕子上挂着十八色错金珠碧玺串,就这一只手,已经是富贵无边。
    白璧成知晓他姓方,因为他与陆长留左手边的魏姓画师聊得火热,魏画师面前的茶巾是丹红色,听起来他和方商人都玩过多次芥子局,此时正在讨论上次和上上次是如何失利的。
    坐在方姓商人上首的,却是个墨蓝劲装的男子,他斜身侧坐,目光时不时投在富贵公子身上,很显然是贵公子的随从,他面前的茶巾是丹红色。
    “各位贵客,我们要开局了。”赤棠举起手来拍了拍掌,又朗声道:“关门!落锁!”
    话音刚落,圆门外传来哗啦啦的上闩挂锁声。
    “赌钱而已,为什么要落锁?”陆长留奇道。
    “这是芥子局的规矩,”赤棠媚然一笑,“入局便不能退出,因而锁上了门,防着有人怕了,半路逃出去。”
    她不说便罢了,说了倒让陆长留紧张起来。他咽了咽口水,望望稳坐不动的白璧成,摸了摸腰间的响箭,懊悔不该带这劳什子来,在这有顶的屋子里,发响箭能叫谁听见?
    赤棠嫣然一笑,又拍了三下手掌,娇声道:“来人!上茶!”
    话音毕,长案之后的红色帷帘忽然揭开了,从里面走出红色纱袍的少女,她手捧描金漆盘绕到案尾,将漆盘放上大案上,又拈起一根细细的鎏金推,将漆盘推到长案中间。
    白璧成目不转睛追随少女,见她放妥漆盘行了礼,依旧走回帷幔之后,全程不发一语,而她行走时轻悄如幽灵,转瞬消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zs
    “各位,虽然座中有熟客,也容小女子再说一次芥子局的玩法,”赤棠笑道,“漆盘里有六碗茶,其中一碗搁了些入睡的好物,喝下便能拜见周公,但见了周公便算出局,等不到最后,赢不了银子啦。”
    “见了周公之后要如何?”陆长留发问,“难道就睡在这里?”
    “当然不会,我们在内室准备了床榻,供贵客安睡。诸位睡醒之后,能从内室侧门出去,外头有马车接应,务必将各位送到家里。”
    赤棠说罢,又将手掌一拍,便听着吱呀一声,左侧涂红的墙壁裂开一个小门,一位穿皂袍戴青色獠牙面具的男人站在门里,冲着六位赌客点了点头。
    这屋里机关重重,出来的人也是古里古怪,陆长留越看越是心惊,暗想自己折在这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侯爷拖进来?若是霜玉将军受牵累交代在此,岂不是他的罪过?
    他想着瞥了一眼白璧成,白璧成却稳如磐石,半点不慌张。陆长留受他鼓舞,暗想:“做刑狱之事,自然要遇见各种诡异之事,如何能被这样的小场面吓到?”
    陆长留定下神思,却见赤棠打开一只黑漆八宝盒,道:“这里面的六张银票,每张五千两,是各位预约时交的赌注,我们已经验过了,留到最后的人,就能拿走六张银票,足足三万两纹银!”
    “我有一事不明!”娇黄茶巾的贵公子发话,“留到最后的人能拿走六张银票,吉祥赌坊却无所得,忙活这一场所为何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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