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妙景山庄太大了,”陆长留问丁甲,“敢问壮士,韦庄主在哪里出的事?”
    “在俪影楼。”丁甲说道,“妙景山庄最出名的便是人工开凿的湖泊,是找了一等的园治师,在此地蹲守了一月有余,算出夕阳最佳的投射角度挖就湖泊,每到夕阳西下,余晖落在湖水上,便泛起点点金鳞,仿佛有万千金鲤争相跃出湖面呢!”
    “丁壮士,我问的是,韦庄主在哪里出的事,”陆长留提醒,“我并不想知道什么湖水,什么夕阳的。”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正因为日落生奇景,这个湖便叫做金鳞湖,为了欣赏湖景,韦庄主又在湖中间建了一座两层的水榭,它立在湖心与倒影成双,因而取名俪影楼……”
    “所以韦之浩就是在湖中水榭赏景时出事的,”含山亦不耐烦,截断他的话,“是也不是?”
    丁甲怔了怔:“是。”
    这么一个大块头,说话却拖泥带水的不痛快!含山暗翻白眼,又问:“韦庄主又是怎么死的?是被毒死的?还是被人推进湖里淹死的?”
    “都不是,”丁甲苦笑,“是被一片碎瓷插进咽喉里,被刺死的。”
    被碎瓷插进咽喉?
    陆长留赶紧望了望白璧成,白璧成却面无表情,仿佛这事稀松平常一般。
    “若是没点技艺身手,这事是做不出的,”陆长留索性点明,“咽部是人身要害,我们会下意识保护,一剑封喉是剑客的最高标准,出手既快又稳,以至于对方来不及反应!”
    “用剑倒也罢了,这可是碎瓷片!”沈确也匪夷所思,“难道行凶的是韦庄主相熟之人,叫他毫无防备吗?”
    “几位大人快走几步,前面就是俪影楼了,”丁甲却催促道,“具体如何,等大人们到了现场,便知道了。”
    他说的也有道理,陆长留和沈确停止讨论,跟着丁甲走在山庄里。越往里走,沿途的护院越多,他们守在各个路口,但是看见丁甲带人过来,随即退后放行。
    “县衙没有来人吗?”白璧成悠悠问。
    “县里来了捕快和衙役,都在俪影楼,”丁甲回话道,“妙景山庄太大,县里来的几个人看不过来,因此外头的护卫还是交给我们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却又问:“韦庄主出事之后,可有人离开过妙景山庄?”
    “莫说庄主出了事,就算是在平日,也没人可以擅自进出妙景山庄,护院将周遭全部守住了。”
    丁甲说得十分肯定,白璧成也不再问下去。又向前走了一段,丁甲刹住步子,道:“二位大人,前面就是金鳞湖。”
    金鳞湖的阔大超出白璧成想象,在月光下,它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泛着莹莹光泽,灯火通明的俪影楼像一枚落在镜子正中的七彩宝石,而通向这粒宝石的唯一道路,是一条用汉白玉修建的堤坝。
    “这条堤坝叫云堤,”丁甲介绍,“从这里看去并不出奇,但若是顺着走到了湖中心,周围都是茫茫湖水,那便似在水上行走一般。”
    他说着向湖对岸一指:“对面设有赏霓台,韦庄主很爱选舞姬在云堤上舞蹈,从赏霓台看过来,像是看见仙女在湖上舞蹈。”
    听了这番介绍,白璧成第一印象便是,韦之浩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人。
    要上云堤之前,丁甲却作了一揖道:“各位大人,俪影楼不能上去太多人,不如请几位随从留在湖边吧。”
    沈确和陆长留带来的人都可以留在湖边,唯独风十里定要跟着,白璧成数了数道:“也就五个人而已,可以上去罢?”
    丁甲倒也不苟求,带着他们踏上云堤。果然如他所说,起初还不算什么,越走越是水生脚边,云堤上绑着细杆,挑着一串串灯笼,没有灯光还好,灯光一照,黑乎乎的湖水仿佛不断滚来,弄得人脚步歪斜,忍不住就要往湖里踏去。
    含山心悸,一把抓住白璧成的手臂,却道:“侯爷,云堤又窄又滑,我扶着您。”
    白璧成并不揭穿她,由着她攀扶着往前走,越走到湖心越是怕人,终于能一步踩实上了俪影楼,不要说含山,连陆长留也松了口气。
    “这地方怎能叫人上来舞蹈?”他擦擦汗说,“我便是小心翼翼地也觉得心惊。”
    “韦庄主平日也从云堤上俪影楼吗?”沈确问。
    “庄主坐船上来,”丁甲指指码头停着的一条画舫,“因为韦庄主出了事,船被扣下来,不许乘坐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
    明月之下,俪影楼显得阔大华丽,第一道门进去是过道,第二道才是主室。一楼的主室摆作厅堂,红木大案光洁明亮,宽大的太师椅上摆着石青软垫,楹联、匾额、挂屏、书画屏条对称摆设,四支枝形灯架上戳着的近百支蜡烛把厅堂照得通亮。
    屋里干净整齐,空无一人。
    “二位大人,韦庄主在楼上出的事,要上二楼。”
    丁甲边说边引路上了二楼,二楼过道里把守着县衙捕快,吴县县令施栩生正坐在走道尽头的圈椅里叹气。他穿着官服,白璧成上楼便看见了,于是悄悄对陆长留道:“你和沈校尉去见过施大人,我进去瞧瞧现场。”
    陆长留答应,同沈确自去拜见,白璧成却带着含山跨进主室。这里头乱成一片,正中一张二十人座的大圆桌上,还摆着凉透的珍馐美馔和瓜果酒水,主座旁的地上摊着韦之浩的尸体,他仰躺着口眼不闭,咽部插着一片碎瓷,血溽湿了胸前的衣裳。
    含山看见尸体,不由往后退了退,白璧成自顾走上前去,只见韦之浩咽上插着的是一片青瓷,瓷片形状极不规则,但插得又准又狠,把韦之浩的咽管完全割破了,大片的血块凝堵在伤口周围,看着狰狞可怖。
    白璧成微微蹲下身子,仔细打量那片碎瓷,接着又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不用怀疑,您猜对了,”一个声音说道,“凶手用的是桌上的酒壶,他把壶砸碎了,捡了一片瓷戳进韦之浩的喉管里。”
    白璧成闻言回身,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官员,身上的服色与许照相同,白璧成猜他是吴县的典史,却仍然问道:“请问阁下是?”
    “卑职吴县典史孟郁,参见白侯爷。”
    “你认得我?”白璧成诧异。
    “是,卑职曾在黔州府任直事,去年元宵佳节,偶尔见到侯爷到州府拜会都督大人。侯爷风采过人,让卑职过目不忘,因而您刚踏进厅里,卑职便认了出来。”
    他提到元宵节,那倒是有可能的,每到年关,黔州府的都督都护到侯府拜年,过了年到元宵佳节,白璧成便要去州府还礼。一年到头,白璧成也就走这一次官场,竟也被孟郁见到了,还被他记在心里。
    此人记忆惊人,白璧成想,而且观察入微。
    他于是微笑道:“你记性很好。不过你刚刚说什么?凶手是用酒壶杀的人?”
    “是!凶手从大门进来,拿起桌上的酒壶敲碎,捡了一片碎瓷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里,随后打开他身后的窗子,跳出去跑了。”
    白璧成抬起眼眸,果然看见韦之浩身后便是敞开的窗户,他踱到窗边,看见窗外是碧沉沉的湖水,一轮明月远远挂着,照着湖水闪动银光。
    “跳窗跑了?”他回身问孟郁,“这窗外是湖水,凶手如何跑的?难道是泅渡吗?”
    “不,他就是在水上飞着跑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墙角说,“就像水上飞一样,一起一落,一起一落,转眼就到了对岸,转眼就不见了。”
    白璧成这才发现,墙角的屏风后面蹲着六七个人,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那里。
    “这些是何人?”白璧成问孟郁。
    “他们是韦庄主今晚宴请的客人,”孟郁道,“也是凶案全过程的目击人。”
    他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个,道:“祁老板,你既然想说话,那就再说一遍吧,韦庄主是如何被杀的。”
    祁老板是个胖子,他蹲在地上难受极了,听了这话连忙站起身道:“各位官爷,今晚这事真的是叫我开了眼界!韦庄主请我们来观赏金鳞湖的落日,这刚喝了一轮酒,忽然地那门就开了,呼啦闪进来一个白影子,我们几个都没反应过来,就听韦庄主叫了一声,你是谁!”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像是回到了那个场景。
    “然后呢?”白璧成追问,“你且说下去!”
    “白衣人哪里肯理韦庄主,他抓起桌上的酒壶敲碎,把碎瓷嗖地插进韦庄主的咽喉,转身便跳出窗去!我们眼看着韦庄主捂着脖子抽搐,这才吓得乱作一团,当时我追到窗边去看的,只见个白影子在湖面上像只大水鸟一般,起起落落的,转眼就不见了!”
    进门,杀人,踏水而遁,说明这人身怀绝技,出手既稳又快,而且是轻功高手。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你们可有看清他的相貌?”
    “他戴着一领白绸三角巾,”祁胖子说,“还有,他跳出窗时落下了个东西,在下捡到了,已经交给孟典史。”
    “是什么东西?”白璧成问孟郁,“可否给我看看。”
    “侯爷要看自然是行的。”
    孟郁说着递上一面腰牌,牌子是乌木所制,用纯银镂空包着,流苏丝绦都是墨蓝色,正中刻着三个大字:雪夜盟。
    第37章 团花飞绣
    看见腰牌上“雪夜盟”三个大字,白璧成的脑子空了空,但他很快定下神来,问:“这是什么意思?”
    “侯爷,杀掉韦庄主的,很可能是雪夜盟的人。”孟郁小心翼翼道,“毕竟他留下了这块牌子。”
    白璧成明白他为何如此小心,雪夜盟虽不是白璧成建立的,但它打着召集白衣甲旧部的旗号,几乎无人不知此事。白衣甲效忠霜玉将军,雪夜盟也就效忠白璧成,即便雪夜盟的组成与白璧成毫无关系,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白璧成六年里没见过傅柳,也没插手过雪夜盟任何,黔州府和清平侯府全都是他的证人,人人都知道他没有接触过雪夜盟。
    但雪夜盟不出事便罢,如今出了杀害韦之浩的凶手,赵立诚不会只怨恨傅柳,十之八九要迁怒白璧成。此外,按照沈确的说法,韦之浩恶霸地方久矣,这案子查下去,也不知要牵出多少贪墨之事,吴县乃至黔州的官场都要经历洗礼。
    白璧成捏着这块小小的腰牌,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几年前雪夜盟成立时,他就知道是个麻烦,但他也知道,傅柳是不会听劝的,与其没完没了的拉扯,不如从头到尾就不牵涉其中。
    可是命运还是兜兜转转地把他带到了这里。
    白璧成有隐约的预感,他蛰伏黔州的小日子快要结束了,腥风血雨就在不远处悄悄集结。想到含山的夕神之书,白璧成嘴角掠出一丝苦笑,这是什么旗开得胜,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侯爷,”孟郁观察着白璧成,问,“您怎么看?”
    白璧成定了定神,缓声道:“这牌子只是刻了雪夜盟三个字,也未必是真的。”
    说到这里,恰好陆长留和沈确走过来,白璧成将腰牌递与沈确,问:“沈校尉看一看,这可是雪夜盟的腰牌吗?”
    沈确翻来覆去看了,道:“是的,这是蓝营的。”
    “什么是蓝营?”
    “雪夜盟分红、绿、蓝、紫四营,各营约有三十人,每营的腰牌流苏颜色不同。”沈确掏出自己的腰牌,“侯爷瞧瞧我的,我是绿营的。”
    他的腰牌下坠着深碧色的流苏,果然不同。
    “这腰牌上可有姓名?”白璧成又问。
    “有的。”
    沈确握紧腰牌用力一转,那牌子咔一声旋转开来,变作两片。祁胖子啊哟一声:“还能这样打开啊?”
    牌子打开了,里面刻着一个名字:谷满。
    白璧成记得这个人,他的确是白衣甲兵士,还是个小头领,作战十分英勇,为人豪爽开朗,每次发赏钱发炙肉都有他,难道,韦之浩竟是他所杀?
    “虽说白衣人蒙着脸,但总能看清他的身形,还有他穿的什么衣裳,”白璧成又问祁胖子,“你好好想想,这人有哪些叫人过目不忘的细节。”
    “身形嘛,高高的,瘦瘦的,”祁胖子道,“他穿着一件白绸衣,哦对了,那衣裳还绣着花呢!”
    “什么花?”
    “看不出什么花,”祁胖子努力想着,“有的三朵并在一起,有的两朵并在一起,像是从肩膀上往下掉,一直掉到袍角上。”
    “那叫团花飞绣,”久未插话的含山道,“我听芸凉说过,这要从领口绣第一朵花,接着往下散开,有两朵的,有三朵的,由稀疏而密集,最终满满的落在袍角上。”
    “是!就是这种!”祁胖子忙道,“在下坐在韦庄主身边,清楚看见凶手身上的落花,就是这样的!”
    “芸凉有没有说团花飞绣在哪里寻到?”白璧成忙问含山。
    “芸凉说团花飞绣很难掌握,不是到处都能有的,当然她是会的。她讲在黔州城里,除了彩云绸庄,就只有一家叫作玉盛祥的成衣店有,所以她打算去问问,玉盛祥要不要请人。”
    “长留……”
    白璧成刚唤出这两个字,陆长留立即道:“我知道了,团花飞绣一定不便宜,买的人也不会多。我即刻安排人回黔州去,问问有谁买过团花飞绣。”
    他说罢转身便走,显见跟了两个案子很有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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