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既然是风靡一时的女演员,又是旧情人,消息很快便会传开,以你现在的风评,不找点事才怪。”慕琦做地下工作比他久的多,瞬间从之前的悲春伤秋中脱离,“现在海关总署和特务机关的章都盖好了,我最近要离开沪江一趟,把药品悄悄送出去,正愁没理由请假,借这个机会跟你吵一架,我回老家。”
    “嗯。”
    慕琦还想跟他说说最近有关特工总部的小情报,见人消沉,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合作半年多来,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个状态,难怪教官总说感情是一个特工最大的软肋。
    两人一路沉默。
    杜召把慕琦送回家,便也回去了。
    他躺在卧室的单人沙发里,没有开灯,手里提着很久之前邬长筠送自己的香囊,可惜在一次战役中破损了边角,如今只剩下个空空囊袋。
    窗帘拉了一半,朦胧的月光照进来,房间里一半月色,一半黑暗。
    悬着的香囊在清冷月光下轻轻晃动,像个会吸取魂魄的魔物,将吸取了自己近两年的悲欢全部倾泻出来,刹那间又全部倒回他的身体,痛苦、折磨,却甘之如饴。
    杜召静静坐在黑暗里,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
    将血迹斑斑的香囊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
    ……
    奔赴战场前,杜召的所有产业交给了霍沥打理,除了被炸毁的兵工厂。
    当年日军轰炸时并未发现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军械库,一直幸存到三八年一月,后来,杜召的好友、一直负责研发的常却为免兵工厂落入日本之手,将图纸、研究成果火速转移,连夜把兵工厂炸为平地。
    如今,杜召的一部分精力还在生意上,事业虽如日中天,但在敌占区做事,明面上总得低日本人一头。
    他是今年初被军统安插过来的,原因有二,一是从前便在沪江做事,有人脉,又对各方面比较熟悉;二是因为杜兴这个大汉奸,也是主要原因。他们虽关系不好,但到底连着血脉,有更多直接接触的机会。
    杜召已经四天没来亚和商行了,刚进办公室,便见机要室的严科长拿着文件匆匆下楼,他叫住人:“老严。”
    严科长回头:“杜顾问。”
    “风风火火,干什么去?”
    “抓了个中统间谍,杜经理正在审讯室问话呢。”
    “正好有事找他,一起。”
    远远就听到审讯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声,隔着门,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杜召跟严科长进去,只见杜兴穿着衬衫、马甲,皮鞋擦得珵亮,正坐在桌子上吃红肠,看到杜召来了,扬着手里红肠唤他一声:“呦,三哥来了。”
    杜召到他旁边,倚靠到桌上:“胃口真好。”
    “尝尝,哈尔滨寄过来的。”
    “早上吃撑了。”
    杜兴笑两声,瞧向正在遭鞭刑的间谍道:“再打个赌,他能撑多久,一百块。”
    杜召没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折起来的纸递给他。
    “什么?”杜兴将红肠塞进嘴里,手搁裤子上揩揩,打开纸看一眼,是商社的军备与日常用品开支细则,“你这兜里是什么都能塞。”
    “从南洋来的一批棉纱价格打了下来,低两成,明天下午两点过来签合同。”
    “行啊你。”杜兴把两张纸重新叠好放到身后,再拿一根肠吃,“真不吃?”
    杜召没理这茬,又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又是什么?”
    “上次宫本给的沪江部分商人名单,我一一约谈过,后面打勾的是有意和日商合作的。”杜召睨他一眼,“有三个私人银行家,黄焙也低头了,他可是头部,掌控着沪江的经济金融命脉。”
    “不愧是杜末舟。”杜兴一脸兴奋,“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晚上开个席庆祝一下,把这几位都请来。”
    “没空。”
    “诶,给弟弟个面子嘛。”杜兴将名单收好,“怎么?又迷上哪个小玫瑰了?上个月慕小姐刚来闹过,我这可经不起那个折腾。”
    “管好你自己,早点找个人成家。”
    说到这,杜兴就没胃口了,将吃了一半的红肠扔回盘子:“说你呢,扯我干嘛。”
    杜召看着被打到血肉模糊的男人:“这是干什么的?”
    “一直追查的那家中医馆,藉着看病的由头搞地下工作,可惜,只抓了个伙计。”杜兴卷起袖子,转转脖子,对杜召道:“活动活动筋骨,一起吗?”
    “刚定制的西装,你玩吧,走了。”
    杜兴见他往外去,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往他走过的地面唾了一口吐沫,目光阴冷,转转脖子,随手拿起一把钳子,朝被吊着的男人走去。
    杜召刚迈上楼梯,就听到审讯室内的痛吼声。
    他垂首,定了两秒,继续前行。
    ……
    杜召在商社待了半天,下午去船运公司一趟,傍晚来到邬长筠开的戏院,将车停在街边,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进去。
    他并无听曲子的兴致,百无聊赖地坐着。
    邬长筠一早就注意到杜召来了,他懒洋洋坐在第一排,剥了一盘瓜子,却一粒不吃,眼睛虽盯着戏台,却一点神都没有,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邬长筠没功夫搭理这纨绔,今天是自己复出登台的第一场武生戏,演的《白水滩》中的十一郎穆玉玑,压轴,得拿稳了。
    虽多年未正式登台,但她毫不紧张,松弛的很,一是性子原因,二是功夫到位,有底气。
    大红幔幕挑起,邬长筠着一身干净利索的黑色短打武生装,外披黑袍,辫子高束,眼眉高吊,踩着锣点上台:“且住,
    哪里人声呐喊,
    待俺登高一望。”1
    杜召闻声掀起眼皮,若不是看了一眼,根本听不出这男腔是邬长筠发出的,他并不惊讶她会唱武生,之前派人查过,祝玉生便是武生出身,只是这一身打扮,英俊挺拔,还挺新鲜。
    他目光跟着她转,一秒也没有断,这场戏唱词少,基本都是身上的硬功夫,她的动作流畅,跌翻干净利索,与青面虎的打戏顺而狠,狠而美,一套棍花引得掌声连连。
    杜召从口袋掏出大洋,往戏台上掷去。
    邬长筠叼着长辫,持长棍腾空四连翻,一个又一个大洋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于周身闪烁。
    大洋用完了,他又拿出一叠钞票,折成一个个方块继续扔。
    一直到谢幕。
    ……
    后面还有场送客戏,由小花旦登台。
    邬长筠回后台,刚取下勒头网子和“甩发”,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她没有正眼看,继续卸自己的妆。
    杜召倚在化妆台旁静静看着她。
    两人皆沉默。
    脸上的妆面卸完,邬长筠起身解开束腰带:“麻烦闲杂人等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这屋里就他们两,杜召歪了下脸:“你有哪块我没见过。”
    “我现在是你长辈,请你放尊重点。”
    “我管你是谁,”杜召抬手,要摸她脸,“你是我的。”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
    杜召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眼里含笑,说不上来是深情还是戏弄:“小舅妈怎么了,别说是舅妈,就算是我后妈,我想要,都要得。”
    邬长筠不想跟他纠缠,往角落去,拉上帘子,开始换衣服。
    杜召看一件件褂子扔到旁边的柜子上,淡淡道:“你这戏是越唱越好,抽空去我那唱个堂会?”
    没有回应。
    “筠筠。”他自顾自地唤着,自得其乐。
    “筠筠。”
    邬长筠倏地拉开帘子走出来,一身墨蓝色裙子,脸依旧冷得很。
    杜召瞧向她的细腰,忽然问:“我跟舅舅,谁让你更舒服?”
    回应他的是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杜召回过脸,心平气和地俯视眼前的女人,忽然将她翻转过去,按住背,下压。
    邬长筠趴在化妆台上动不了,正要抬腿后踢。
    杜召一巴掌落在她屁股上。
    邬长筠愣住了,一时忘了挣扎,反应过来,一脚踢开人,转身又要甩他嘴巴子。
    杜召及时握住挥过来的手腕:“打人要还回来的。”他松开她,笑了,“再打一下。”
    “无耻。”
    杜召轻佻下眉梢:“舅母看着瘦,拍上去还是软,撞起来——”
    话说一半,顿住了。
    他目光更低些,看向扎在自己肩上的簪子,没有恼,抬手绕到她后颈,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按到跟前,轻轻吻了下她的头发:“惩罚你的。”
    邬长筠心里一动,拔出簪子,慌乱地搡开男人。
    杜召面不改色,直直立着,又对她笑笑:“下场戏,我还来。”他转身离去,“早点回吧,窗户锁好,别让我翻进去找你。”
    一个吻,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邬长筠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压在心底复杂的感情又被不可抑制地拉扯出来,闷得胸口不畅。
    邬长筠紧握着沾了血的发簪,朝自己肩部扎去。
    不管他是人是鬼,这一下,只为告诫自己——清醒点。
    ……
    第100章
    杜召往戏院外去,发簪插得并不深,缓缓渗出血来,因为穿着黑色西装,在夜色中看不明切。
    他从乌泱泱的人群中走过,坐进车里,小小的铁皮架子把外面喧闹的世界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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