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就是税收从实物化向货币化转变,也就是将以前收粮食、收布帛、收棉花的税收体系改为统一收取货币。
    其二,就是两税合一,也就是将土地税和人头税合成一种税。所谓摊丁入亩,就是将丁银(人头税)合到土地里去。
    这两种趋势,根本原因是因为土地兼并。因为兼并了土地,使得无地百姓逃亡,那么这部分人的税收便消失了,可朝廷不会轻易宽恕收不到税的官员,那么地方官只能向剩余的百姓加征税赋,这就会导致更多的人逃亡。
    但我们祖先也不傻,都看得到这种弊端的。所以唐朝有两税法改革,宋朝有王安石变法,明朝有一条鞭法,清朝有摊丁入亩。
    这些税法改革,本质上都是税收体系逐渐崩解以后,中央政府为了挽救国家财政、减轻百姓负担所进行的求变之法。
    现在王琼向朱厚照提到这个问题,应该是他确实看到了浙江在开海以后,现行的税收体制已经不适用了。
    所以朱厚照才用他啊,尽管有些官僚习气,但王琼本身的能力是有的。
    “嗯……”皇帝拖出长长的鼻音,“这倒是个问题,你以为眼下就应当解决吗?”
    朱厚照有些疑问,经济形式改变以后,税收体制必须要跟着改,不过这才几年,浙江能变到哪里去,所以他对立马就变有些疑虑。
    不过王琼听到皇帝这样讲,心中却带着还有几分激动。
    入宫之前,他去拜访了福建巡抚丰熙。
    福建和浙江有类似。
    而且丰熙是皇帝侍从出身。
    所以他想去探探口风。
    实际上,他向皇帝的这个问题是有风险的,旁的不谈,路引制度是当年太祖皇帝定的,说重一点就是祖制。
    现在皇帝并没有立马否决,就说明有戏。
    一种新法提出来,一旦对上皇帝的胃口,那就不得了了。
    很多人都证明了这句话。
    “微臣以为应当及时解决。”王琼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为何?”
    “因为陛下坚持开海,朝堂也坚持开海,就是浙闽沿海的百姓也尝到了开海的甜头,既然如此,浙江的税赋会随着时间日益流失。若是现在不解决,往后势必成为更突出的问题。”
    朱厚照略作思量,随后点点头,“那么你以为要如何解决?”
    王琼既然提出,心中早有腹稿,他说道:“微臣以为鉴于浙江之实际民情,为今之计便是统一各个税种,将商户也纳进来,统一缴纳税赋。”
    朱厚照继续问:“如何统一?”
    “以土地为依据,人可以动,土地却不可以动。土地属于谁,朝廷便向谁收税。”
    “商业兴盛以后,商人的资产不体现在土地,而体现在各种商铺和作坊上,这怎么办?”
    “一样的,商铺和作坊也不会动,一样可以征税。”
    好吧,其实王琼看到的是很多王朝中期所能看到的问题,所提出的办法,大致也类似于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
    不过早了几百年,他的概念还很粗糙,算是有其可取之处。
    “缙绅土地呢?”
    王琼一愣,没想到皇帝会这么问,“陛下,缙绅优免赋税,此乃本朝传统。”
    那就不必谈了,
    按照他的办法,就是要让现在还缴纳税赋的人多缴纳,以往能逃掉人头税,现在也得缴。
    可如果士绅仍然优免,那最终就是要普通百姓缴纳更多的税赋。
    这种做法在官府的角度来说有一定的道理,毕竟该缴纳的人头税,你为什么不缴纳?
    不过真的作为政策推行下去,却没有意义。因为你是向这个社会中的穷人征税,下手轻了没钱,下手重了没命,能有多大意思?
    所以同意王琼的做法,他必定能增加税赋,不过不彻底的税制改革属于鸡肋,这玩意儿朱厚照并不需要。
    当然,这并非是王琼的过错。
    士绅优免,的确是寻常人难以跨越的时代局限。
    皇帝从上面走下来,说道:“税制是个大课题,说是江山社稷的根基也不为过。朕倒以为,浙江的人员流动,官府先不要阻挠,你也说了,商业本身是要人货都通才行。其实现在各地都设有一定的钞关,这些钞关朕以为都不需要,一年下来税银不过五十多万两而已,要其何用?”
    这话王琼不敢说,“陛下,既然钞关所收银两不多,想必于商人负担也不重。”
    朱厚照摇头笑了笑,一般的深宫内长大的皇帝就被这句话给忽悠了。
    钞关的设置,是没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利益,但是却给了地方政府收税的借口,每年国库收到是五十多万两,可他们真的只收了五十多万两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全部撤销试试,保证一帮人起来反对。
    他这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得王琼头皮有些麻。仿佛皇帝已经看穿了似的,他心中有些害怕,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子的确不简单……
    朱厚照其实是了解他,懒得和他再去计较,“德华。”
    “臣在!”
    “你到内陆的身份再替朕去牧守几年吧?临海的省份、不临海的省份都去过,这样一来你对税制的优劣之处或许能看得更加明白。你我君臣相约,到那时,我们再继续今日的话题,如何?”
    额……王琼心里头有些意外。
    他这几天一直在活动,想到中央来呢。
    只不过皇帝已然开口,他也就不好拒绝了,“臣,臣谨遵陛下旨意!只是浙江税制已不合时宜之事,还望陛下能早日圣裁!”
    其实浙江商业在海贸带动下刚刚起步,所谓的不合时宜,无非就是税收制度跟不上,导致一帮人可以偷税漏税。
    这当然要改,但在军屯清理的当下,还是不合适的,再有,要改肯定和士绅优免一并改,可那就更不适合现在搞了。
    所以朱厚照只是点头,“朕会着重考虑的。”
    话说回头,浙江受海贸影响而出现这种变故,这就导致新任巡抚人选变得异常关键了,若是应对不了或是胡乱应对,搅乱了大局,甚至破坏了海贸,那这个影响就太大了。
    皇帝望着外面略有些发怔,其实严嵩挺好的,可惜他去了贵州。这种听话、聪明、还会办事的奸臣找起来也还真不大容易……
    回过头来,他忽然发现王琼还跪着。
    “平身吧,德华。”
    “是,谢陛下!”
    “随朕去外边儿走走。”说着他向外去。
    王琼弯身跟在侧后方。
    出了乾清宫以后,皇帝只让尤址远远跟着,其余就没人了。
    这是比较特殊的安排,不过皇帝状若无意,“正德元年,朕下令免了浙江很多士绅的功名,当中还抓了不少宗族子弟,现在杭州、嘉兴等地应当还有不少经当年之事的人,他们私下里可还老实?”
    王琼左右两侧看了看,没人,就几名公公远远的跟着,还低着脑袋不敢乱动,他眼珠子一转,大概知道皇帝对这件事的‘特殊态度’。
    “老实的。陛下有所不知,浙人,胆子小的。”
    朱厚照嘴角直抽抽,妈的,他前世就是浙江人。
    这话说得他很不服,一个侧身叉腰,“你倒是说说,浙江人怎么就胆子小了?有什么根据?”
    王琼就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皇帝身体里藏着的是另一个灵魂,还嘿嘿笑说:“其实也不是贬了浙江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浙江毗邻江南,是好山好水之地,那百姓看着婉约,自然就显得软弱胆小。”
    “你们山西人就好?”
    王琼立马拍上马屁,“臣说错话了,请陛下勿怪。总之士绅的事,臣替陛下看得紧着呢,就怕一帮想不开的闹出什么事,到时候可别连累了臣的这颗脑袋。”
    那件事之后,王琼帮着皇帝办了几件案子的。
    只不过这种案子比较不那么正大光明,所以几乎明面上从来都不提。
    这种事也只适合王琼干。
    “……而且,陛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浙江许多读书人见做官无望,只得经商,他们识文断字、见识广阔、脑袋也灵光,不少人都在海贸中赚了不少银子。
    这文人雅士有了钱却不能做官,闲着整日也无聊,便在雅趣娱乐之上又有新追求。可惜陛下不能亲眼见到,浙江比之前些年可是热闹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朕记着呢。”朱厚照心情畅快起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历来重视地方官员的选拔任用,选中了一个就舍不得放手。所以说,你们这一批都在地方很久了。不过朕不能私心太重,做官嘛,谁愿意只在一个地方做官、一直做一样大的官?所以说不让你在浙江,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好,你做得不好,朕会一直把浙江交给你?但王琼不能一辈子只是一个浙江巡抚。”
    这话分量不轻。
    王琼撩了官袍不顾地上寒冷,直接叩头,“臣出身贫寒,能得陛下简拔已是偷天之幸,不要说一个巡抚,就是一个知县,臣也会心甘情愿,替陛下治理好一方百姓!”
    “你能这么说,朕心里感到宽慰。不过浙江四方安宁,也不需要你了,朕赐你太子少保,允你自己挑一内陆省份,喔,除了山西。”
    “臣谢陛下隆恩!”王琼在意的是太子少保这个名头,这玩意儿可不好挣。
    至于说除了山西,那是因为朱元璋定的‘北人南官、南人北官’的规矩。
    当然实际上这个规矩后来变为仅仅限制不在本省为官。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清廉之官也可以回到本省。
    但王琼,还是算了。
    派他去山西,那得一天到晚盯着他,累的。
    而且他的一众亲朋好友也都在山西,这不是故意去考验人性吗?
    王琼本身也能理解,朝廷任免官员本身就有这些讲究,能让他自己挑,这都不错了。
    “臣,臣愿往陕西。”
    “陕西,为何?”
    “陛下一代圣君,曾经说过要恢复汉唐故土!”
    这句话讲到朱厚照心里去了。
    陕西再往西,是将来用兵的方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放一个八面玲珑的王琼,确实不错。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体会到这一点。
    “陕西……有一样事情很重要。”
    “陛下是指马政。”
    “嗯,经过几年恢复,陕西有十六处官牧马场,这些虽然是直接受太仆寺管理,不过地方官毕竟能直接接触,这些马场你得给朕看好了。”
    “微臣办事,陛下尽可放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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