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靳贵还是按着他,“毛指挥使不必着急,遇上说得都是漏洞的,自然还请锦衣卫抓人归案。”
    说话间,进来一个锦衣卫套在毛语文的耳朵边说了两句,结果惹得毛语文冷笑。
    靳贵问:“出了什么事?”
    “看来咱们都想的简单了。本来还在担心解释不清楚要怎么办。现在倒好,没人来解释!”
    司礼监的马永成不由一怒,“不来?!这可是抗旨!”
    老实说,为了这事忽然间就扯旗造反,那也就是说说。即便真有心造反,那也先要花点儿时间囤积些兵器铠甲吧?
    可在平常之时,谁家家里要是搜出这么些东西,那就是欲行谋逆,要诛九族。
    而且造反是多大的决定,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乡野之间更没什么大人物,哪里来得那本事。
    相反,今日这小小的宛平来的都是大人物,而且先前就防着这一手,所以锦衣卫、东厂番子有不下千人跟随。
    “靳侍从,这不遵旨意要怎么说?!”
    此事终难善了。
    靳贵久伴皇帝,他最是知道这件事皇帝要办到什么程度,“着人宣读圣旨,若是不遵,撞门拿人!”
    话音一落,数道身影飞步而去。
    这里多少也算是天子脚下,圣旨不管用,那怎么能行?
    对于其中的许多人来说,他们也不是要抗旨,只不过自家买卖田产之事还要向朝廷解释,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然了,如果没什么问题,解释就解释了,关键这里头有问题,那必然是刀不架脖子就能拖则拖。
    倒霉就倒霉的是第一天那几家。
    锦衣卫自县衙而出以后,如风如火一般掠过街道,人到马也到。
    马上的人威风八面,其身边已经有东厂番子急步向前,从到大红的门边儿,咔咔咔就是一阵敲门,“锦衣卫查案!开门!”
    没动静。
    毛语文挥挥手,刚要命人读圣旨,结果大门响了。
    他一眯眼,里面出来几个身穿绸缎,头戴乌帽之人。
    “倒是凑一起了。”
    这几人为首,有个面白带些胡须的壮年人,他一身立在前,强装镇定,“我们几家都是这宛平县的乡绅,几代以来都安分守己,今日锦衣卫和东厂是要再掀冤案吗?”
    “没有冤案。”
    毛语文和靳贵身后走出一个声音软软的书生气官员。靳贵走上前还行了礼,“业青兄,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已是远离庙堂的农夫,不敢叫堂堂侍从称兄,但身为百姓也要问一句,今日这样的架势是什么意思?”
    “没有其他意思,朝廷想知道知道,各位所有之庄田,是怎么个来历。”
    “自然是祖祖辈辈积余而来!”后边儿有个人叫了这么一声。
    “可有侵占?”靳贵话出口便抬手,“业青兄看得清楚这般架势,想清楚再回答,否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壮年人果然有一丝担忧,想了一下回答,“我家没有。”
    这话的意思,就是这里有人有。
    “靳侍从,他们听旨而不至,已经形同抗旨,还需要和他们废什么话?”
    靳贵暂未说话,“谁家有,只要全数交出,本官便可以向皇上求情,从轻处置。”
    后边儿一排五六个人,都没人讲话。
    “带走吧。”
    靳贵转身。
    早年间他也相信所谓的众正盈朝,可即便是那种好时候,也没有触及过这些真正的问题。到底什么叫励精图治?是多批阅几个奏疏,多免去几个遭灾之县的钱粮,这便够了吗?
    他在皇帝身边待得越久,就越发现,这世道,肯定他妈的有什么问题。
    怎么皇帝节省、多挣的钱也用于民生,可到最后老百姓还是饭都吃不饱?
    他也困惑,甚至在所有的书中都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想照着现在这个方法试试。
    “抓人!”
    “靳兄。”先前的那个壮年人急急的喊了一声,情急之下也没想过话合适不合适,反正喊了,“天子真要如此,天下乱矣!”
    靳贵背着身,脑袋微微侧着,“天子没想过乱天下,天子只想知道北直隶的百姓到底能不能不用这么苦。有些事捂着不代表就不存在,若没有天子,这样捂下去,天下终归还是乱的。业青兄见识过人,应当明白靳某说得话是什么用意。”
    如果这样天下真的乱了,那么终归是无序的世道,而不活在这样的世道,也没什么不好。
    “我等无罪,是冤枉的!你们这些奸臣贼子,凭什么抓人!?”
    “凭你听旨而不至这一条,我便早就可以抓你了。”毛语文可不会这么温柔,他上前甩了此人一巴掌,“也就是靳侍从,还和你们讲些道理。换了本使,早就让你人头落地了!”
    ……
    ……
    内阁值房的门槛高的,某个时刻一个黑色的靴子抬起跨过。
    李东阳和谢迁同时抬头,“济之先生再不来,可就要愁死我们二人了。”
    来人正是身穿圆领红袍的王鏊、王济之。
    “两位阁老为何而愁?”
    “这还用说?”
    王鏊是走了一圈勋贵府上,这才到内阁,他倒显得有几分自信,“李阁老、谢阁老,庄田之事不必忧愁。陛下所说的是不可分之庄田需要向朝廷解释,而且只要解释得清楚即可。”
    “那要解释不清呢?”
    王鏊袖口里的手指轻点,“解释不清,扔了不要,换成梅记的干股,剩下的不就都是解释得清的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深化
    皇帝没有在早朝那样的场合叫人家把家里的田产换成梅记的干股。
    一来这种做法并没有先例,那干股是什么、怎么样,都不好说。所以倒显得是在抢钱。
    无非就是在抢钱的时候还找个理由骗骗你。
    当然,最主要的是,大事、新奇的事最好是从‘嘴上说’先开始办,看看效果,办得差不多了再‘纸上写’。
    简单的说,如果朱厚照要颁布这个圣旨,那么他是写自愿还是强制?
    如果写自愿,结果响应者不多,作为皇帝他去失去了转圜的空间和余地。如果写强制……实际上五百万两银子也买不来整个北直隶的土地。
    这也是一种政治智慧,有些事,先做再说,先说再写。做得不对,我可以重说,认错嘛,上嘴皮碰下嘴皮,或者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反正中国人于这一套也很有套路。
    如果说得不对,我可以再写时纠正。
    想一下,如果完全是反过来,写好讲、讲完了做,做不下去,怎么办?朝令夕改?
    “听济之先生的意思,陛下这是驱虎?”
    “对,兵法上有个说法叫围三缺一,恰是如此。”
    就是再怎么样,也要给人一条生路。免得敌人鱼死网破、狗急跳墙。
    这一次虽然不是打仗,但也算是一种围三缺一了。
    “驱虎不成呢?”
    “那便只能吞虎了。”
    李、刘二人一顿,换成先帝不会这样子做,但现在这位,真的驱虎不成,肯定是抓起来。
    所以王济之乐观,并不是盲目,他继续说:“先前都说要再三考虑的那些勋贵之臣,在陛下驱虎之后,纷纷来人求教,这田地换干股,是怎么个换法,到时候分利又是怎么个分法,以往没做过,真叫我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楚,一时倒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说他走进了内阁。
    “内阁佐天子之令,西涯先生和于乔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这个关口,由内阁去向群臣解释正是合适。而且这也是提前准备,否则问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却答不上来,这也尴尬。”
    李东阳和谢迁都是极聪明之人。
    皇帝不仅派出了锦衣卫、还派出了东厂,北直隶地区厂卫之害大起,搞得许多人都以为宦官之乱要再现了。
    如此声势浩大的驱虎之策,其目的就是要让这些人尽入彀中。
    谢迁沉吟说道:“那要把梅老板请来。”
    “诶,于乔莫急,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好嘛,李、刘二人这下便清楚了,原来是都弄得差不多了,
    “好在有济之衔命而来,这便好了。我们之间都可以商量着办事。”
    王鏊自谦,“西涯先生(李东阳号)才是元老,众望所归。”
    “我们相识已久,济之的人品才学,一时之冠。陛下选中你入阁,朝中尽皆击掌。”
    因为不管怎么说,皇帝还是用正臣的嘛。
    “好了,都不要这样客套了。”谢迁严道:“这是个急事,倒不如先议议吧?”
    “好!”
    信息传递的速度是有限制的,京里的大人物,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宫里的意思。
    换到宛平县里则不同。
    虽然也有人在解释,可这年头百姓原本就不相信官府,现在又涉及到田产的事,许多乡绅根本就觉得是在纯粹的骗人。
    事实是这样,靳贵也没有办法。
    当初他出宫,皇帝是仔仔细细的交代,用意很清楚:只是叫这些人解释一下,并不是强征他们的地。
    换在哪个时代,你的‘巨额财产’叫政府看一下来源虽说有些难受,但也不是多要命的事。
    更何况,这也不是人人平等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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