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我,我爱你,大家亲如一家,无所谓性别、年龄、地域、国度,看似是将自己的那一份分了出去,何尝不是收获了更多?
    如果人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这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互惠互利。
    但很遗憾,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世道是不公的,人与人之间,的确也是生来就有差距的,必须要正视这一点,才能想出办法。
    简单来说:如果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彼此父辈是好几代的邻居,到了你们这一代,村子里一直用的河水要枯竭了,但灌溉的时候也要到了,别人用来灌溉自己家的田,你们家就没得用,没得用收成就不好,收成不好会饿死人……
    这个时候怎么办?
    一人一半,平分?
    两家都会有人饿死。
    全力供给一家,粮食也平分?
    还是一样的下场。
    总有人是要饿死的。
    如果正视这个事实,又该如何去抉择?
    抽签,谁抽到谁直接去死?
    还是按照别的什么方式去看看谁做倒霉蛋?
    不可能的。
    兼爱,兼爱。
    必须要有一个前提。
    这个前提便是,自身的利益不会受到极大威胁的时候。
    前面的例子还仅仅只是面对生死存亡之时。
    还有很多比不得生死存亡这种局面,却也时时刻刻都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竞争,处处皆是。
    今日让一步,明天让一步,家也就撑不下去了。
    不可能人人皆有墨者的觉悟,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墨丘。
    大公无私能够作为极高的赞誉,足以看出几分门道。
    但,大公无私者,却又通常不得人之亲近,又是为何呢?
    人人都讨厌别人走后门,但又喜欢让自己享受这种便利。
    这是不争的事实。
    想要做到人人兼爱,第一个条件便是物质资源得到绝对的满足,满足到有和没有都一样,永远不必去面临竞争的局面。
    可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又要兼爱做什么呢?
    顾担说兼爱很好,但不是现在。
    道理禽厘胜都懂。
    可不是现在,墨家又该走向何方?
    墨家十义有: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节葬、节用、非命、非乐。
    其中天志和明鬼曾被墨丘拿来短暂的当做墨家的核心观念。
    问题是这俩东西凑一块,其实是在说墨家掌握了天地运行的一些道理,劝导世人莫要求仙问道,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干坏事就行了,那至高的鬼神自然能够明悟一切。
    真正的百姓哪有钱财去求仙问道?
    根本就用不上!
    兼爱、非攻是现在墨家奉行的核心理念。
    兼爱做不到,非攻……周围哪里还有战乱?也用不到!
    剩下的尚贤、尚同、节葬、节用、非命、非乐……这些观念只能当做是一种处事手段,根本就没有办法当做墨家运行的核心逻辑。
    如今墨家的核心逻辑,皆是悬挂在了“兼爱”这两个字上,只要兼爱还没有做到,墨家便可无限的为之努力。
    说兼爱不行,就是在说墨家不行。
    换个人说这种话,已经可以不死不休了。
    可是,说这句话的人是顾担。
    与墨丘相交莫逆的顾担。
    亲眼看着墨家一步步走来的顾担。
    终结了四国攻伐,此世乱局的顾担。
    在他的面前,墨家没有道理能说他说的不对。
    兼爱之言固然美好,这其中的难度,又何止是以道理来计?
    与其期待墨家和墨者这能够创造出一个人人兼爱的世界,那还不如期待顾担直接问鼎至高,还给人间太平盛世更为稳妥一些。
    当然,说兼爱不行,绝不是在说墨家一无是处。
    恰恰相反,墨家的出现给曾经深陷泥潭的大月民众带来了绝望之中的曙光,且真的极大程度上改善了民间的风气。
    因为墨家的存在,民间对于道德与道义的要求标准都被活生生的拔高了不少,也确实因此涌现出了一批‘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人中豪杰,将墨家十义奉为圭臬,万民得利。
    然而,就在万民得利的时候,墨家也终于开始面对自己的挫折,无解的挫折。
    “林凡之死的事情,你定是我比更清楚的。林凡做错了什么?他有功于百姓,有功于国家,无愧于墨者之名。我们固然可以说是她的妻子不知好歹,贪心不足之下招来的祸事,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顾担叹息着,说道:“墨家,太严苛了!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实在是过于严苛!”
    没错,除了兼爱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才是导致林凡之死发生的关键因素。
    墨家过于严苛!
    严苛到什么程度呢?
    夏朝国师,墨家巨子,身着短褐,脚踩草鞋——草鞋还是自己编成的,奉行‘一日不做作,一日不食’!
    这可是墨家巨子啊!
    地位放在夏朝,理论上仅仅次于夏皇的存在!
    他都是如此,墨者又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那还用想么?
    墨者们吃苦耐劳、严于律己,把维护公理与道义看作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以至于大家纷纷夸赞,墨者们“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这是生活清苦。
    墨者可以“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是说至死也不后转脚跟后退。
    二十多年前,墨家是这样,二十多年后,墨家还是这样!
    顾担目光复杂的看着禽厘胜。
    禽厘胜不是做的不够好,更不是不合格,恰恰相反,他做的太好,太过合格,合格到墨丘来大概也不可能再做出更多的突破。
    为了维持住墨家,禽厘胜不知耗费了多少的心力,才始终没有让墨家变质。
    墨者的人数始终多不起来,并不是没有人想要加入,只是因为禽厘胜的要求极高而已。
    这种对个人品质几乎无限的要求,才是墨家如今能够保持风评,且愈加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而不是在啃墨丘名望的老本。
    如果墨家真的做错了事情,顾担早就会站出来说一说。
    但没有。
    禽厘胜带领的墨家,没有犯错。
    于是,他也不便开口。
    只能默默的看着墨家一如既往的前行。
    直到林凡之死的消息传来,以及悬壶济世本身的变化,驱动了顾担率先提及此事。
    墨家如果不肯做出改变,那未来的‘林凡’还有很多个。
    除非所有墨者都不娶妻生子,否则想要杜绝,根本不可能。
    无数的糖衣炮弹纷至沓来之下,寻常人哪里能够顶得住?
    不能将墨者的要求,也一同放在他们的家人身上。
    所以,顾担才会说,问题不是出现在了禽厘胜的身上,而是早在墨丘创建墨家之时,便埋下了隐患。
    “墨家初创之时,大月内部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为了带动民间的风气和彰显决心,墨丘方才穿着最廉价的短褐,最普通的草鞋,以此来表达自身的决心,从始至终,他都未曾要求所有墨者皆要如此。
    只是因为墨兄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引得墨者们纷纷效仿,如今竟是成为了一种传统,甚至是墨者的象征。
    可那个时候,四国征伐,大月内部亦是一团乱麻,连吃饭都是一件问题,条件艰苦一些也无妨,因为能有一口饭吃,便算不易之事。”
    顾担叹了一口气,说道:“但今时不同往日,夏朝也非是大月。民间的百姓已经富裕了起来,墨者对自己的要求却还是那般严苛……作为夏朝的国教,墨家如此,会让很多人不得不简朴。”
    比如王莽,皇宫旧了也不修缮,宫殿塌了就在那里放着。
    这固然有体恤民力民财的缘故,可要说这没有墨家的影响,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墨家巨子都简朴成这样了,你个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还不够,房子破一点就要翻修,有什么德行?
    那么问题又来了,夏朝的夏皇,夏朝的国师乃至墨家巨子都简朴成这个样子,百官百僚们有什么脸胆敢享受生活?
    顾担曾见到过夏朝开朝会时候的样子。
    这么说吧,除了王莽之外,文武百官所有人身上,都见不到一件新衣服。
    甚至很多人连身上穿的官服上都打了好几个补丁——看上去当真寒酸至极。
    可,夏朝真的就那么穷么?
    那些文武百官,真的穿不起好衣服么?
    不是。
    他们只是不敢而已。
    民间分明已经繁荣了起来,甚至顾担在豫州一户普通的农夫家中,都能吃到他国传入进来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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