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厝脸上的笑容彻底散了。
    “典故你应是听说过的。逐客台原名结客台,古往今来,无数才人智者汇聚于此,雄心勃勃,共听裨言,共逐途程,实为展翅扬帆之始所。而你可知,然昔年你爹也曾登上此台,却是做了一件轰动一时之事。”广昌伯娓娓道来,“横劈刀枪,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毁掉了台基,便是如今能见着的那一方残缺,此后,一度有人想要修葺完善却都被制止了。”
    “倒也确实如此,只是当时可无人关注这一点。”广昌伯苦笑了声,接着道,“司马霆毁台后面对怨言,毫无退意,他先是斥台上众人过于高谈阔论而无去敌之勇,明言结客可有而逐客不可或缺。兵卒归逐万里,思征之意,可容于疆野杀地,可容于山川边石,而不限在一区区尺台。”
    多年前的那场争执却至今历历在目,酸涩与愤恨交织着,让他无所适从。
    广昌伯见他神情便知他心结仍在,半晌,才叹气道:“你可知为何,你叔要在逐客台上给你补行加冠礼?”
    司马厝应下后,起身与台下之人一一见过。来的人中除了父辈们的旧识,剩下的便大多数是一些沾亲带故的朝贵官员。
    司马潜只无奈地笑,在替司马厝把冠缨顺了顺后,才拍拍他的肩道:“去吧,下堂表敬,拜谢来宾。”
    年九岁,在那黄昏色的朔雪里,时人步履艰难,每走一步即扬起沙砾碎雪,而腿脚半陷进雪坑。司马厝这回可没管司马霆的指令,在其副将一时心软的偷偷带领下,总算是极为难得地跟上了父亲急匆匆的步伐,却是见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受押于对军阵前的女子身形单薄好似牵绳欲断的纸鸢,再用不着风吹雨打就能被摧折。而敌军的笑声猖狂至极。
    “你的夫人在我们军中轮了个遍,还要不要?给出个准话。要是不要,我们就替你清了,若是还要,你知道该怎么做!”
    战车檑具疾冲开滚滚白浪,漫天的飓风轰击着人的脸颊衣襟,却让人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有如麻木。
    “娘!快放开我娘……”
    在人群后方,司马厝的脑中嗡鸣一片,目已发红,在经过短暂的神思空白后,他失控般地拼命撞开副将的牵制,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在这一刻宛若都成了雷霆细线,在不真实地疾掠飞转却离那天际日光越来越遥远,而那从厚云挣脱出的惨淡白辉转眼间就成了墨渍,被融烂了。
    不是说娘正在探亲和肖舅娘叙旧未归吗,不是说娘一直好端端犯不着他瞎担心的吗?司马霆这黑心黑肺、彻头彻尾的骗子!
    挟持着赵枳姮的敌将哈哈大笑,此番可是正中他的下怀,他粗鲁地赵枳姮的头发扯过来并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脚下,像扔什么完全入不了眼的腌臜物件一般,狠狠地往其脸上碾踩吐痰,道:“你们父子俩先跪下磕几个响头给咱听听再说……”
    “羌狗做你们的白日梦!你们这些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东西,我爹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小少爷,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谁让谁生不如死。”那敌将的脚上越发用力,目光轻蔑,嗤笑道,“还指望依凭你那到了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没用爹吗?”
    不是,他不是的。
    赵枳姮的视线发着黑,完全看不清遥遥远方,她只能勉强听到一些声音,有心想要替司马霆辩驳却除了低低呜咽再发不出其他声音。任她已在军帐辗转之间尝尽了屈辱,却都没有这一刻来的难堪,只因这是在她最在意的两人面前……····“要不然,他怎么还没下一个决断?是击钲而退换尊夫人一条命,还是同我等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退!退兵换我娘……”
    司马厝没有丝毫犹豫地出声喊道,然话还未说完,便已被策马反身而来的司马霆全然不顾情面重重一枪挥打下雪地。
    “稚子胡言乱语,给我捆他回去!谁违背了规矩将他带过来的,按军法自行领罚。”司马霆沉声吩咐,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位曾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帅,从修罗血池走出并曾一度登临高台、屹立于众人面前的一方重将,他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多大的不同,而身上的一袭墨黑战甲依旧被敌血濯洗熠熠生辉,又宛若是至寒的坚陨,不带一丝温度拒人千里。
    而在司马厝的眼中,他却没有凛然如天神,倒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陌生至极。
    “是,末将有罪。”那副将神色复杂,抱拳躬身终是未多开口,脚步极为沉重地朝那倒地的孩子走去。
    本就是自作主张,想让娘俩再见上一面,受罚也就认了。
    棱石刺硌而无察,身下所触坚地有如看不见的囚牢。司马厝愤愤地瞪着那高高在上、开口间便能掌控生杀予夺的将领,如鲠在喉,凉若血空只顷刻又被那血腥的烈酒兜头浇得发辣发苦。
    自以为是,独断专行,铁血心肠。曾经多年相处以来小打小闹的不满也被无限地放大,将“父亲”二字都给凐灭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
    在他生辰时对他不闻不问,在他病躺床榻时对他冷眼以待,无数次将他的期盼淋了个透……不及叔叔一星半点。
    “横裹之辱,颜面有失,抛可挽之……”
    又有周遭细碎的议论声传进耳中,激得司马厝听了一时再顾不上什么忤逆不孝之过,他所做的激烈挣扎举措全然无效,只能任凭被副将死按着带着下去,却仍是执拗地回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霆那张冷酷的脸,质问声声若凿坚之杵。
    “难道娘成了横裹女就不是人了吗?你凭什么嫌弃她丢弃她?你以为你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高高在上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是一个连妻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罢了,还谈什么护国安民?司马霆你配么哈哈哈哈……”
    头一次直呼名讳,头一次这般情绪失控,可他根本就枉为人夫人父!
    司马霆却对儿子愤怒的话语如若未闻,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绪。他只是兀自将枪尖一转,在冷地上划出一道似再难弥补的裂痕,转脸时用那隐于兜鍪暗影里的沉目,在无人知晓时,眸中若已汇聚了他此生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投到了一个方向,狼狈屈于人下而形销容枯的,他的妻子。
    知他看过来了,赵枳姮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脸去躲避,却被敌将拎起来,迫得昂起头与司马霆隔了人海硝烟正正对视。
    “都死到临头了别嘴硬,唤你丈夫退兵,容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颌被紧紧箍住,糙手强捏开她的嘴,赵枳姮的眼角只一滴泪滑落,始终无声。她不该让他们为难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还有,阿厝还未在她面前试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约好了改日穿来给她看的,可她还未看见。
    她不能失约。
    “为将臣者身披明甲,当挥兵遣卒禁暴征乱,杀破虏,复烟陲。”司马霆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这冰锋所指的沉霭,而搅碎了漂浮绿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甘以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及尔逝,失同偕。
    泪转瞬即被烈风吹干了,残痕似是对昨日的铭记,赵枳姮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释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还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听话,顶撞了他爹,日后可还会有谁护着他?
    司马厝痛骂的话在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连感知悲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这即是他的父亲,他敬畏又敬仰的父亲,终是做下决定弃了他的娘亲。司马霆可过关斩将,可亲慰邦邻,却不能多将一些柔情给妻儿……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头,过路却非刀枪不入的荆棘武装。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没朽,烂没烂,谁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过早地负重负累,自困高台。”广昌伯在这时恰好瞥见不远处的司马潜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面带着微笑继续解释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扬。平明相驰逐,挟此生雄风[2]。”
    “老半天了,都给我侄灌输了些什么?少来教化人的那一套。”司马潜脚步加快,佯怒道。
    广昌伯无奈地一笑,摇头说:“非也,司马兄多虑了。”
    听着这两人的客套,司马厝只是静静地凝望了司马潜好一会儿,才涩声喊了声“叔”,倒让司马潜听后愣了愣,顿时止住了同广昌伯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礼举虽仓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礼至,既加有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至于给你的表字实是早就定下了的。”司马潜沉吟着道,“为‘忆之’二字。”
    “叔赐的字,我自是乐意。”
    “不,不是我。”司马潜肃色道,“是你的父亲,在许多年前为你取的。”
    司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忆之念之。这算什么?司马霆给出的,迟来的解释吗?解释他并没有自私凉薄,解释他对妻子的死并非没有感伤吗?难道他就这么地没用,连亲口回答自己儿子的质问都不敢吗?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为。到了现在有何意义?
    迎着叔叔征询般的目光,司马厝只是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唇角。
    司马潜从来就不擅长领军打仗,司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临危受命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克服困难、重整散乱军心,中间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这些司马厝都不知道。
    犹记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恋枕过舟清风二两,以文游览八方。可司马潜又分明是在司马霆故去后临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担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锁,却仍是希望侄子能够自由。
    “叔,说好了要亲自下厨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司马厝的声音已与平常无异。
    “哦,哈哈好!”司马潜反应了一瞬后乐了,两步走过来伸手扳过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话常情。”
    灶火起时,对桌共食,冷暖同知。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土冠辞》;
    [2]摘引改自《少年结客场行》
    (本章完)
    第58章 照无眠 风停了,却并未揠旗息鼓
    每至近年,京城的百姓们都陆续走出屋中来到大街小巷上采购年货,就连那些甚少出过闺门的妙龄少女也都相约出门为自己添置首饰,裁剪衣裳。民间这么热闹,宫中也不例外。一场官宴是少不了,既为了保佑京朝来年风调雨顺,也是为了迎接地方官员与军侯回京述职,文武百官均要携眷参加。
    虽说是君臣同乐,众人却也心知肚明,这宫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臣子在君面前也不可能毫无规矩。
    还未开席,宾客稀至。司马厝在前头随意地坐着,偏头看着在一边沉默得像块木头的久虔,问:“前夜你去哪了?唤不见人的。”
    “属下知错,可有耽搁事?自愿领罚。”久虔肃道,收敛了原先的思绪。
    “又没要追究你这个,你的剑——”司马厝低眸,望了望他原先佩剑的位置,说,“是用腻了,还是嫌它用不称手?报备一声,要什么回头给你换。”
    久虔常年带着剑都不离身的,又能把半条命给搁那去跟自暴自弃了似的,好好的索命利器被扔晾在了院角一夜,今早差点就被打扫的当破烂给收了。
    “不,不必。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久虔讷道,他根本就无法说出心里的压抑和挣扎。
    寒凉会从剑身爬上他的手臂,继而侵袭遍了全身,那是让人自责的罪证,在司马厝的冠礼之上时,他就下意识地想要丢开剑,可又明知在不久后他就又会将之重新收起,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忘。
    “既已退,凭何联系?”司马厝问。
    太监旋即朗声宣道:“龚氏攸德,温婉淑德,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圣躬以明法度,有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特授金册印尊为贵后,钦此。”
    里边现今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久虔沉思了一阵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接着俯低身向司马厝补充道:“若非东厂里有人露了踪迹引得对方折返,那次本是万无一失的。”
    呈到前台之上被打开露于人前的,赫然是名贵至极的宝石凤雕,珐琅饰之不尽奢华,此外,宫女会意托举起来的孔雀羽线织锦贵袍更是绚烂夺目。
    “接连被扰,他们干脆就连夜撤了,干干净净一点拖延也无,倒是重视避人耳目。”久虔将所知一一道来。
    “另外的更重要。”
    李延瞻微一错愕,随之转为甚喜。龚芜却是柳眉微蹙,定定地望着献礼之人目光复杂,指上丹甲几乎陷进肉里。
    “旧式未易。”久虔眉间拧了一瞬,显然这于烟与否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孤芳不同处一地,本就是各顾各的,似乎从未有过交集。
    “老爹陪同陛下去狩猎充实豹房的时候受了重伤,至今不愈,卧榻不起多时,他皮糙肉厚的可是身经百战,这回竟伤的这般严重,终是年岁渐高不堪厄。想我浑浑噩噩混迹多年也都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想霉运竟落在我老爹的身上。”薛醒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可怜。
    是际遇,还是能让其有了能不管不顾同东厂作对的底气。
    涿东守备军总督,就任在位时间不长,平日里低调不见闻,却突然一掷千金在帝后近前显了脸。如一颗石子被丢下了湖面,各端也不过是受溅起的水花沾了片刻。
    “薛伯父定能平安无恙。”司马厝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得投其所好地给薛醒递了个被黄绸包着充作黄金的银条玩。
    身边忽而传出一声重响,是薛醒茫茫然地磕翻了凳子整个人摔下了地,惊得连近旁的司马潜都不由自主地望了过来。
    “将臣备薄礼,特此恭祝。”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将场中的嘈杂之声都欲盐否盖了下去。
    其背后曾为世无其二的江湖势力,传讯方式没变也就罢了,久虔退了这么多年,所赋旧物之权限竟也还能保留,使他轻易地同旧桩取得了联系,故而可为司马厝匿名委托办事。
    隔了山海地纠缠亲昵。
    而司马厝要一个明然。直到确定从久虔这得不出什么,他只得先按捺下来,“是我高看。”
    他来瞎凑什么热闹?
    徐羁冲却是在献完礼后淡淡回座,若无其事,也没理会龚芜是何反应。
    “那附近原就只有一个不入流的贼匪窝,靠着打家劫舍混吃混喝。说来也怪,论其兴起,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搞不准是得了际遇。”
    不多时,座位上人渐满,太监嘹亮的声音骤然响起,“皇上皇后驾到——”
    待薛醒缓和了点后,司马潜才又斟了杯酒,将目光从徐羁冲身上移开,往侄子这边靠近了些叹息着道:“往将不可追,廉颇老矣,后起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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