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什么呀,就是一口饭的事儿,也不是你吃上就少了我的。”
    小兄弟俩又说了几句热乎话,麟可看着他们,发自内心地高兴,惊觉时间真的能倒流,这不一晃又回到7年前!“你们俩都在,那件事儿也不怕说的,我觉得挺怪!”西玄话锋一转,暂时放下手中小泠递来的筷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想清楚。”见两位兄弟望着自己,一直以沉稳著称的“玄哥”,眉头深锁,开始陷入某种回忆中: 咱们从头捋捋吧!
    7 年前,麟可主持一档午间的听众点歌节目,叫《爱的路上,你和我》。
    当年收听率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在学生党中。这些大学生放学午餐时,都喜欢打开收音机,互相点歌。
    小泠是导播,负责接听众来电,筛选确认曲库中听众想点的歌, 就把热线接到直播间内。麟可与听众互动、调侃,再放出其所点的歌。
    这都没毛病,也不是关键——
    关键就在于电台直播的工作流程上,很多人并不知道,其实直播间的调音台和导播间的对讲器的台面上,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按键:
    一个是“删除键”,一个是“喷嚏键”。这两个键,主持人和导播都能控制。
    大家日常听到的广播电台节目,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直播”,实际上,延时相差 6 秒——
    这 6 秒对电台来说极为重要,如果在直播中出现突发状况,比如主持人讲错话,热线节目中听众有不当言论,甚至现场嘉宾偷着将手机带入直播间,手机突然响铃,就可以按住“删除键”,删掉之前 6秒内容。
    这个宝贵的“延时”,听众难以发觉,可以避免绝大多数的播出事故。
    如果主持人直播期间要打喷嚏,也可以按住“喷嚏键”,打完再放开,这个喷嚏也不会被直播出来。
    “删除键”和“喷嚏键”经常被使用,然而,7 年前的播出事故,就出现在这两个键上!
    广播电台将某个频道连续 6 秒钟及以上的节目空白,叫做“空播”。空播达到 30 秒及以上,就被定性为“播出事故”!
    因为听众会发觉节目突然中断,收音机没有声音,会比较困惑, 严重的甚至会引起社会恐慌。
    这就是你们俩,在 7 年前那个午间点歌节目中所发生的严重的播出事故:小泠在节目直播中,长时间按住“喷嚏键”,造成频道长达 60秒的“空播”!这是频道建台以来,空播最长的一次……
    台里和频道严肃处理,当时的一把手台长震怒,要求必须开除此人,才能以儆效尤!
    在找你们俩单独谈话时,麟可承认,是他在接听众电话的时候,使用了不文明用语,并且情绪激动,连续炮轰对方,小泠迫不得已才一直按住“喷嚏键”。小泠没有错,麟可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可最后,为什么离开的却是小泠呢?!
    这件事,不仅是我西玄,恐怕也是整个电台之不可思议。
    虽然和你们都是这样要好的朋友,但我这么多年,却没有亲口问你们……
    3
    “这事儿,我先说。”
    麟可把头埋在拉面馆油乎乎的桌沿儿,巴不得现在就到厨房拎一把菜刀,把自己剁得粉碎。可让自己“归西”之前,澄清真相对于小泠,比自己更有公正的价值:
    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只有小泠,我兄弟!
    那天,我记得和今天一样,大太阳晃眼睛,到处白花花的。小泠下午一点半下班,也正好是我下节目,我就约他一起吃午饭。
    节目刚开始时,我的心情很不错,前几位点歌的听众都挺靠谱, 我们调侃配合默契,点的歌也好听,我还跟着哼。
    谁知节目临近结束,最后一位听众打进热线,出了岔子——
    这是一位男士,哎呀,我们这些人说话文明,这位中年男的,一口本地方言,谈吐比较庸俗。
    说实话啊,我当时做主持人的时间不太长,年少轻狂,听这个人的声音主观上就不太舒服,就烦他!
    这男的说点一首歌,《嫂子颂》,今天是嫂子过生日,应该乐呵乐呵!
    其实,听到他说“乐呵”的时候,我就应该果断挂掉电话,然后在节目里说:“这位听众不好意思,你的电话掉线,让我们接入下一位。”
    平时遇到突然结巴或措辞不妥的热线听众,我们会这样“艺术地” 处理。可是当天,主观上,我讨厌这个人,但又想找机会挖苦他一两句,显示出我高高在上,可以道德审判他的优越感。
    客观上,他是最后一位,线上已经没有等候的其他听众,而我在节目直播中,也没办法通过话筒和导播沟通,让他再接一位进来。就这样,我选择继续让他往下说。
    结果,他又用本地方言重复一遍,“要给嫂子点歌”。
    在电台里给嫂子点歌的,确实不多,但嫂子也属于亲人,情有可原,我就打算敷衍一下,快点挂断电话。可就在这时候,这个家伙说出一句话,让我彻底失控!
    毫无征兆,这男人忽然换上嬉皮笑脸的语气,大声嚷嚷:
    “其实,这不是我亲嫂子,是我兄弟的女人!但我嫂子实在太漂亮,我暗恋她这么长时间,搞又搞不到,今天必须给她点首歌……” 我的脑袋,“嗡”一下,已经知道坏了!这个人很可能是喝酒闹
    事,把电话打进我们的节目。
    这种状况,如果由今天的我来处理,会赶快挂断电话,马上按“删除键”,再“艺术地”补上几句,轻描淡写地插入曲库中的另一首歌曲。
    可是,当年的我,无知、无畏还无脑,我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方式——
    在节目中对价值观明显有偏颇,又可能喝醉酒,精神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常,后面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惊人言论的听众,直接开炮。
    我在话筒前,在直播节目中,在上千万的听众面前,开始怒骂对方!
    我的第一句就是:“人渣!”
    当然,这两句你们都知道的,因为从这句话开始,焦急的小泠果断地按下“喷嚏键”。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帮我按过一次“删除键”,6 秒延时已经用完,可我,已经癫狂:
    在接下来的 60 秒里,我连续骂着,直到今天我还清楚记得我所说的每个字!我完全不给听众再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一样向他开火! 我说,我也是男人,兄弟的妻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侵犯的!肉体绝对不能,精神上同样不能亵渎!
    做你兄弟的人真是悲哀,我希望他能听到今天的节目,认清楚你这个人渣、王八蛋的真面目!
    ……
    等我“爽”过瘾,对方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又大笑几声挂断电话,我这才下意识地从曲库随机播放了一首歌,整个脑子乱成一锅粥,只好趴在话筒前的桌子上。
    这时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已经毁了,我完蛋了!
    西玄听到这里,嘴巴已经张得拳头那么大!他摇着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泠也在听着,脸上却是淡淡的笑容,好像麟可正在分享一件特别幸福快乐的经历,于是适时地接过话头——
    是的,麟可说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形。
    我坐在导播间的椅子上,感觉天都塌了!我在玻璃的这头拼命挥手,不知道麟可为什么不挂电话,任由这个神经病在节目里放屁!而他,竟然和听众在节目里吵架,两人互骂脏话!
    所以,我赶快按下“删除键”,接着又按住“喷嚏键”,最终造成60 秒的空播。
    “多亏你这 60 秒的空播,才没有把我的话直播出去,包括后面的脏话,否则,我被台里枪毙也死有余辜!”麟可感激地看着小泠。
    “这就是我的疑问!”西玄打断小哥俩,“整件事中,麟可你应该负完全责任,但为什么小泠被直接开除,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反而被重用为晚高峰的主持人,从此走上一条康庄大道,这中间,又发了什么?!”
    “我来说吧。”
    小泠还是一脸轻松,“空播开始,总控机房立刻报警,八楼的值班领导马上跑到导播间,频道领导也收到通知,在麟可放歌曲的时候, 导播间已经像赶集一样热闹。”
    回忆往事,不可能不沉重,小泠终于也绷不住,换上凝重的表情: 我当场就被“控制”,技术部和总编室接管频道的导播间,我不能再碰对讲机和电脑,只好站在一旁。等麟可出来,我们俩还没说上一句话,他就被女总监带走。
    对,当时女总监刚任命不久,她最初是记者,也不太起眼,在我们眼中,算是一路“打飞的”上来的。
    她把麟可带走,我就被技术部主任带走,在技术部的大会议室里, 七八位领导轮番“审问”我!
    整个下午,整件事的过程我几乎重复十几次。这些人问得很细, 等到实在问不出什么,就让我一个人在会议室坐着。
    口干舌燥,没人给我一杯水,我也不敢乱动。
    但是,我有一件事没说,从始至终也没说,就是麟可说脏话,和听众对骂。我始终强调,是这位听众喝醉,一直缠着麟可在无理取闹。当然,麟可也很生气,但是他说的话还是入情入理……
    我这样说,没办法查证,所以没人能奈我何。“确实啊!”
    西玄望着拉面馆墙壁上花花绿绿的菜单,“其实在电台工作多年的人都不知道,按住‘喷嚏键’,直播间就与全台的总控机房彻底断开,主持人在话筒前所说的话,不再传输给总控机房,也就不会发射出去,更不会在直播间内被录音。换言之,想追踪主持人当时说了什么也没办法,真正成了天知地不知,你知他不知!”
    “是的,因为我知道这个功能,虽然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话, 但又拿我没办法。”
    “但是,导播间的电话机有录音功能,那里的录音怎么办?”西玄也是广播专家。
    “在我被众人‘包围’之前,我已经果断删除!”
    “傻瓜,你这样做,就相当于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扛下啦!”
    麟可一把抓住小泠单薄的肩膀,“你说我的话入情入理,那么按 ‘喷嚏键’造成的空播就变成导播的责任,你又把电话机里的录音删除,明明是我……”
    “你什么?!”小泠突然提高声调,“你哪里做错了,麟可同学?这件事就是我的责任啊!如果不是我把这样的神经病接进直播间,给作为主持人的你,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又怎么会有后续的一系列问题!”
    “但你,也不知道他不正常啊!”
    “我知道啊!”小泠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气:
    其实啊,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歉疚里!虽然我为此付出代价, 但我知道你也不好受,至少想起来就觉得憋闷——
    在接线进来时,我就发现这个王八蛋有问题,感觉喝了酒,说话不利索。
    但就在作出判断的几秒钟里,我失误了,《嫂子颂》这首主旋律歌曲迷惑了我,我便让他在线等候,又把他推给你……
    西玄看看麟可,又看看小泠,无奈地摇头。
    “所以,在领导们追问我,自己认为整件事是谁的责任时,我毫不犹豫地全部包揽下来。我承认是我的错误,和麟可完全无关,也恳求台里不要处罚他,他只是做到一位主持人的本分,虽然操作方式上略显稚嫩,但他是一位有正义感、有担当的年轻人……”
    “当时那种情况,你还替我说话!”麟可发觉心脏疼得厉害。
    “难道你当时不是在为我说话吗?!为什么你能为我,我就不能为你?!”
    小泠颤抖着手,握住麟可: 我的好兄弟啊!
    其实你骂那个浑蛋的话,也是我想骂的!
    当时我猜得出来,你骂他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着我这位“兄弟”吧?!
    因为你不时用眼睛望向我,你觉得自己对兄弟就应该肝胆相照,亵渎‘嫂子’或‘弟妹’的人,真不是人!
    我就坐在你眼前,虽然隔着玻璃,但你的情谊,我完完全全收得到……
    “知我莫如你啊!”麟可的眼泪又热又暖,滴在小泠手背上,“当时我确实想到你,还有西玄,朋友妻不可欺!这个男人实在打破了我的底线!”
    “所以,为了这份情谊,我也甘愿为你付出一切!”
    4
    小哥仨擦干眼泪,小泠继续回忆——
    “接下来,临近下班,当时分管总编室的副台长来到会议室,同行的还有女总监,他们一起通知我,鉴于事态特别严重,刚才台领导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给予我开除处理。人力资源部当天就给我办手续,晚上我就把东西全部搬走,来不及和你们道别……”
    “当天就开除,这也不符合情理。”西玄咬着拳头。
    “是的,我也纳闷,但已经没有反驳的资格。”
    “我来说说,也许这个谜题就能解开……”
    麟可呆坐在板凳上,往事历历在目,虽然此刻身处在一个吵闹的环境,但他的思绪完全回到 7 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被总监带到办公室,首先被她一顿臭骂!当时,她特别生气,说了很多话,但我只记得一点:我给她丢人了,她刚当上总监,我就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是故意给她难看!”
    小泠似笑非笑,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麟可继续:
    然后,她就关上门,问我刚才的真实情况,我一句没漏, 一五一十地向她坦白。这时她也问我,认为这件事是谁的责任,我说这还用说啊,肯定是我的责任!
    她转身出去,把我晾在她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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