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上音质最好的耳机中传出那熟悉的旋律,“哥哥”轻吟缓唱,男主播瞬间泪崩。
    好想再听一遍,但这里不是练歌房。
    第二首歌,麟可播放的是张信哲的《我是真的》,第三首则必须是,也只能是吕方的《老情歌》,这是不需要解释的。
    歌声中,麟可把椅子转向落地窗的方向,面对着临近午夜却依然不肯入睡的九一大道和千家丽高架桥,用手指默默勾去脸颊上不断滑下来的眼泪。
    这眼泪让麟可确认,自己并不是活在电波里的一种生物。这种生物按照台本生活,训练喉咙和舌头发出最好听的声音,假扮出各种喜怒哀乐,实际上却没心没肺,没情没爱,如同木偶或者行尸走肉。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啊!
    《 七 日 》 故 事 继 续 深 入 发 展 , 换 上 ludovico einaudi 的《primavera》做背景音乐,这三个单词麟可都不会读,但不影响他选择它。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和这首少有人知的曲子,在当地时间凌晨一点至一点半在某国的搜索引擎上出现一波小高潮,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麟可也不知道,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稿子,缓缓讲述——
    锯木厂发现的女尸,被警方带回,法医根据肝温判定的死亡时间是当日下午 3 点半,正是傍晚那场暴雨前的半小时。
    尸体口中和身上的血液证实都是她自己的,死者在 6 小时之内刚拔过牙,覆盖在创面上的血凝块由于颈部遭受巨大的压力被冲开,导致出血。
    案发第一现场,并不是锯木厂仓库,已经得到法证的证实。换句话说,死者是在其他地方被人杀害,再被搬运到这里,用木屑埋起来,随身物品被丢弃到附近的水塘里。
    尸体周围的脚印杂乱,不过,将发现尸体的男孩儿和小狗的脚印去掉之后,却只留下一种新鲜的鞋印——这是属于42 码的胶底鞋,花纹呈菱格状,暂时还不能确定具体的品牌和鞋型。
    从脚印的深浅和着力点来看,受害者是被人背着走进仓库,再放置在仓库最里面的角落里。
    这场暴雨确实恼人,把仓库外面的坪场上凶手可能留下的车辆线索,冲刷得无影无踪。然而,仓库内尸体的周围又十分干爽,42 码鞋印中没有任何雨水,这证明尸体是在暴雨来临之前被运过来的。
    仓库的铁门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铁栅栏的缺口缝隙可以容纳小孩儿通过,但成人没办法钻进来。
    尸体没有抛丢的痕迹,应该也不是像小狗那样,从木头堆沿着矮墙“跳”进来——
    所以,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让凶手带着受害人进入锯木厂,那就是一把铁锁锁住的大门!
    警方再细看这把大锁,果然发现锈迹斑驳之下,有新使用过的痕迹。
    锯木厂的老板从外地赶过来,接受警方询问。
    这位一身油腻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自述,锯木厂早在一年多前就卖给了一位老乡。据说老乡前几天刚和物流中心签好合同,未来成为其扩建的二期工程。工人已经就地遣散,他本人也已一年没到 s 市来。
    至于女受害者,他不认识,当日也有十分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铁门的大锁,原锯木厂老板仔细辨认一通,竟然还是原来的锁头。至于谁有钥匙嘛,那就说不清啦,自己,新老板, 原来的工人们,新老板的手下们……
    这种锁的钥匙配起来特别方便,路边小摊就能完成,调查这个钥匙估计没什么意义。
    甚至如果有开锁的技术,只靠一根铁丝也能轻松打开, 并且,锁上之后,锁还是完好的。
    由于之前锯木厂 24 小时有人做工,仓库门口也有人守着,坪场里只是堆一些杂物,所以就没重视大门这把锁。
    锯木厂的新主人很快也被警方找来,果然和原老板的说法一致,他们是老乡关系,他也不认识受害者,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人,看来不是这两位老板杀的,也不是他们把尸体搬运到锯木厂仓库里的。
    锯木厂,可以被认定为暂放尸体的中转站。
    看起来,情况可能是这样的:由于天降暴雨,正在处理尸体的凶手,慌不择路,便把尸体暂时安置在没人看守的废弃厂房,想等雨停了,再来处理。
    可惜,还没等他回来,男孩儿和小狗已经先到一步,引来警察。
    看来,目前的调查方向暂时走进死胡同,警方准备掉转船头,向另一个方向进发……
    今夜,依然是小泠做导播,这次两人还是没有交集。麟可上节目进直播间时,他恰好又不在座位上,手机倒扣着,可能又去了洗手间。
    等麟可坐定,拿起直播用的稿子,才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小泠坐回位置。
    直播的两小时,麟可忍住口渴,没有走出直播间,也尽量不抬头, 就是为了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
    可面对面的两人,怎么可能完全不对视呢?!
    第一次对视是麟可放音乐时,眼神不小心瞥向小泠,那一刻的感伤油然而生,因为这三首歌都是当年自己和小泠最喜欢的!
    而自己也无数次在节目中播出,并与导播间的兄弟小泠一起隔空大声歌唱!
    这样说可能会让人误会,也可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但是,小泠啊,他曾经是麟可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之一啊!
    往事不可追,歌相同,人相同,情不在,怎么能不让人唏嘘感慨……
    第二次对视是麟可播到《七日》,发觉小泠正用奇怪的眼神紧盯自己,这眼神配合午夜的杀人故事,让麟可不寒而栗!
    两小时不知不觉过去,00:58 分,是时候与所有还守在收音机旁
    的听众道声“晚安”。
    麟可温和地问候、祝福,预告明天的播出内容,这才把背景音乐推大,等这曲子播完淡出,就会进入整点广告……
    刻板又完美的操作,麟可苦笑,抬起屁股,准备走出直播间,去面对那个不得不面对的人。却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手拿的稿子上, 有个浅浅的痕迹。
    这痕迹像碰倒的钢笔墨水,明显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什么人手工画上的。细看之下,麟可不由大惊失色——这痕迹竟然是个符号, 而这个符号那么熟悉,与小瑾的刺青一模一样!
    麟可冲出直播室,导播不在座位,系统开始播放广告……
    凌晨两点半,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渣土车和大货车从魂不守舍的“鱼叉子”身旁呼啸而过,白天它们都不准进城。
    好不容易强打精神回到父母家楼下,麟可把车子停好,没有立刻上楼,而是抬头望着这栋有些年月的七层楼房。
    楼是老款的,像摩托罗拉或诺基亚,当年也曾经时髦风光,如今在世人眼里却全然变了模样:阳台又小又窄,被各种形状的防盗网封住,看上去毫无章法、愚蠢可笑。
    八株杜英和八株香樟把小楼团团围住,树冠已经接近楼顶,不少枝丫钻进住户的窗子,每家每户就像装上了绿色的天然窗帘。
    此时树影遮蔽,整座楼安稳得像位摇篮里的老者,家家户户都已经入睡。只有自家客厅还有一丝浅黄,那是爸爸常年养成的习惯,给晚归的儿子,留一盏门厅的小灯。
    四楼那位今年高考的孩子也关上了台灯,周末偶尔能看到他,拖沓着脚步,跟在衣着浮夸的单身妈妈身后,拧着眉头,年纪轻轻却有种老态龙钟的味道。
    麟可的父母都是老城区的原住民,本来是邻居,却谈上恋爱结婚生崽。爷爷家和外公家的老屋拆迁,一并就近安置,分到一间大屋, 一晃正好 30 年。
    在麟可的记忆里,家一直在这儿。
    从没有门的楼道跑进去,沿着银色的铁栏杆扶手爬上四楼,右边就是自己的家。父母很早就不上班,甚至在儿子的印象中,他们就没工作过。两人早上打太极,然后一起去菜场买菜。楼下有家米粉店, 还有一家麻将馆,都是老邻居们开的。麟可常看到父母背对背,各坐一桌,玩得欢实。
    父母的生活简单,个性也如此,在家里不爱念叨,脸上总是笑容,凡事都尽量随着麟可的意愿。当然,有这样帅气出众的儿子,从小乖巧伶俐,特别心疼孝顺长辈,长大成为电台的著名主播,父母早就满足至极。
    唯一的问题是,除了定期帮忙打扫卫生,拾掇院子里的花草,他们不想跟麟可搬到别墅去,还是愿意住在从小长大的这方圆半公里的地界,吃着楼顶种的小菜,肩并肩去云麓山打太极,背靠背玩着小麻将。
    爸妈隔三差五坐上两小时的公交车,去广电附近儿子的家里,每次回来都感叹好像出了一趟远门。
    麟可的家,就被父母定格在主城区的这栋小楼里。
    一年四季推开门,最常见的情景就是:高大的爸爸系着围裙,在不算宽敞的厨房里煎炒烹炸。板栗土鸡或香菇排骨在高压锅里炖煮,小小的阀门热闹地打着转转,空气中是难以形容的奇香。
    身形娇小的妈妈见儿子进门,赶忙放下手里的遥控器,高兴地接过崽的背包,熨帖地放回他的房间。再跑到厨房,从老公的胳膊肘钻过去,用带着蓝色花纹的瓷碗,盛满凉瓜黄豆汤或花生猪脚汤,给平日里辛苦的乖儿子先来上一碗。
    看儿子喝汤的同时,妈妈也给爸爸盛一碗。爸爸用围裙擦擦手, 接过碗,喝上一大口之后又递给自己的媳妇儿,妈妈也喝一口,两人便相视一笑。
    想到这里,麟可的眼睛湿了。
    外面世界的所有精彩,在家的面前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不值一提。而所有的委屈和无奈,在临进家门的这一刻,也再不能吞咽下去。
    蹲在地上,对着自家客厅的黄色小灯,男主播哭出声来……
    第4章 day 3 第三天
    周四,多云转阵雨
    1
    今早,父母没去打太极,麟可不是被闹钟,而是被满屋子的香味唤醒。
    厨房传来细小的声音,锅碗相撞,砧板切菜,筷子搅蛋,偶尔还有压低声音的交谈。
    掀开被子,麟可好半晌才说服疲倦的身体,离开软乎乎的单人床。伤口已经不怎么疼,毕竟是年轻人,睡一觉或洗个澡,大病也会
    好一半。多年来养成报喜不报忧的习惯,麟可不打算把这点小伤告诉父母,让他们白白担心,甚至伤心难过。
    穿着印有芝麻街的大号卡通 t 恤,趿着带小熊图案的拖鞋,歪歪地戴着前天跟同事借的帽子,咧开嘴打着哈欠,麟可走进客厅。正在看电视的妈妈赶快站起来,笑盈盈地来到他身边,手臂环住他的腰, 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大截儿的儿子。
    “起来啦,乖崽儿!”
    “嗯。”麟可抱抱妈妈,还是把她轻轻推开,揉揉眼睛走进洗手间, 再出来时,喉咙里的痰也一并清理干净。
    “在家戴帽子干吗?”
    “耍帅呗!”
    麟可挤挤眼睛,他太知道该怎么糊弄生性单纯的父母。果然,他们不再追问。
    看餐桌,已经摆满盆盆碟碟,父母两人像交织的燕子,一高一矮, 一趟趟轮流从厨房端出早餐。
    “快吃吧。”妈妈把汤匙放进麟可面前的瓷碗里,这是一碗材料扎实的竹荪汤。
    “今天怎么不去爬山?”儿子边喝汤边问。
    “你太辛苦啦,天天这么累,披星戴月的,早上我们得给你弄口吃的。”
    “我没事。”暖意和汤水一起流进麟可的身体。
    “有没有事,我们知道。”
    爸爸放下筷子,看着著名电台主播,自己和爱人唯一的孩子,现在身高已经超过自己。
    “我们不吵你,早上你吃完就去上班,想吃什么告诉你妈。”
    爸爸没给麟可夹菜,他知道儿子不喜欢夹来夹去,但还是把盛着芦笋虾的盘子往他面前推推。
    “都挺好的,你们做的我都喜欢吃。”
    麟可伸手又要一碗汤,妈妈连跑带颠地给他盛过来。
    “新节目,挺不错。”爸爸也快活地吃饭,“我和你妈都听了,我们怕睡过头,每晚都定闹钟……”
    “听那个干吗?那么晚,你们应该好好睡觉!”麟可嗔怪。“我儿子都没睡呢,在工作,我们怎么睡得着?”
    妈妈夹起一个热乎乎的红豆花卷,本想放在自己碗里,犹豫一下还是递给儿子,麟可接下来,自然地咬一口。
    “咱家没钱,但也够花,你别那么累。”爸爸冷不防冒出一句。
    “是呀,以后咱们不出国玩,太费钱。我们不花钱,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去赚。”妈妈也在一旁说道。
    麟可没吱声,闷头吃着清炒四角豆。爸爸给妈妈使个眼色,妈妈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儿子,如果有一天,你想换个工作,爸妈会支持你。”
    “现在的工作,挺好的。”麟可微微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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