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以北20里,黄河河道工地上。

    一队队的役夫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往来穿梭。一些手拿皮鞭的皂隶在四处逡巡,看到有偷懒耍滑之人,便上前喝斥,不过他们手里的皮鞭倒是扬起来的时候多、落下去的时候少。

    在人群中,还掺杂着一些头戴乌纱的官员,他们步履匆匆,不时停下来,对着某处指指点点一番。此时,他们身边的随从便会赶紧去找相应的监工,传达官员的指示。

    无论是役夫和还是官员,各自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泥渍,显示出工程的艰苦。

    在工地的中间,正是黄河河道。不过,此时的河道已经被拦腰切断,十几丈长的河道不翼而飞,地上挖开了四条近一丈宽、一丈深的沟槽,自西向东,与黄河河道竖直而行。沟槽的底部和两侧都像刀切一样平整,十几名官员模样的人此时正站在这沟槽之中,饶有兴趣地参观着工程建设的成效。

    这四条沟槽,就是苏昊向潘季驯建议的淮河穿黄涵道。受施工技术所限,工匠们无法在黄河下面用挖隧道的方法挖出这四条涵道,但他们创造出了一种在后世称为“深挖浅埋法”的施工技术,解决了这个问题。

    所谓深挖浅埋,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挖一个两丈深的长坑,然后在一丈高的地方封顶,上面再用土填埋。填埋完毕之后,就相当于在土层下面挖出一条隧道的效果。

    在苏昊带着勘舆营和倭寇打仗的时候,马玉等人一天也没有闲着,他们认真地完成了隧道的选址,然后准备好了所有的施工材料和设备。待到天寒地冻,黄河因结冰而彻底断流的时候,马玉指挥役夫挖开了河道,在原来的河床上开挖出这样四条垂直于河道的长沟,并且用钢筋混凝土浇筑了长沟的底部和侧壁。

    经过几天时间,混凝土已经充分凝结了。此时,马玉正陪着潘季驯等人,前来验看混凝土施工的效果。

    “果真是坚硬如磐石啊!”潘季驯用随从递给他的小锤子在沟槽的壁上随机敲打了几处,又戴着老花镜上前认真看了看敲打出来的印迹,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说道。

    马玉谦恭地回答道:“潘总督尽管放心,这混凝土的配方,是下官和江所正、谭所副反复实验过的,能够抗得住二十斤重锤的敲击。另外,这混凝土里每隔一寸许就有一根钢筋,能够把敲打一个地方的力量分散到其他各处,这就保证了一个地方受到意外的重击之后,不会开裂坍塌。”

    “嗯,在石头里加上钢筋,确是一个好办法,你们是怎么想到的?”潘季驯说道。

    马玉道:“此法乃是苏主事所创,下官在丰城修水库之时,曾经实验过,效果很好。对了,现在淮安府全境都在重新清丈,每隔五里就建一座永久姓的地界碑,以防曰后再次出现因洪水冲刷而遗失地界桩的情况。这些地界碑就是用钢筋混凝土埋入地下建成的,几十名壮汉也没法把它们搬走。”

    “不务正业!”

    马玉本来是想夸奖苏昊一番的,孰料潘季驯听完之后,脸上却露出不屑之色,给了一句负面的评价。马玉赶紧住口,不知道哪句话让老潘觉得不开心了。

    “一个河道主事,跑去帮淮安府清什么丈,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潘季驯依然不满地嘀咕着。

    “其实,苏主事在淮安府清丈,对于治河倒也是不无禆益。”随从熊恩正解释道,“据说,淮安府清出了几万亩瞒报的土地,韩知府已经答应,咱们修建淮河入海渠道所征的土地,一律由淮安府用官地予以补偿,不需要河道出一两银子。这应当算是苏主事清丈之功吧。”

    潘季驯的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暖意,其实,他对苏昊的不满,是源于对此人的欣赏。他总觉得,像苏昊这样的本事,应当多给河道工程出点主意,而不是成天去给韩文跑腿。好吧,就算像传闻中说的,韩文有个漂亮女儿,想许配给苏昊,苏昊也不该因私废公吧?

    “马玉,这涵道封顶之事,何时可以开始?”潘季驯转头对马玉问道。

    “明天就可以开始了。”马玉答道。

    “怎么封顶,你们筹划好没有?”潘季驯又问道。

    马玉指了指头顶,说道:“我们已经筹划好了。我们会在顶上搭一个木头架子,装上顶板。然后在顶板上铺设钢筋,然后浇筑混凝土。大约10天时间,等混凝土干透了,就可以拆掉顶板,然后就可以在混凝土上堆土,恢复黄河河道。”

    “这混凝土做的顶,能撑得住上面的河道吗?”潘季驯问道。

    马玉道:“这个我们都已经试过了,做顶板的钢筋都是二指粗,完全能够承得起上面土层的重量。”

    “好!”潘季驯不再问下去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他对于马玉等人的专业水平和敬业精神都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知道他们做的事情是可以信赖的。

    “马玉啊,此涵道能够建成,你和江以达、谭奇,都是功臣,本督是不会亏待你们的。等到工程完工之后,本督就上书朝廷,给你们讨封赏。我听说了,你们留在京城替苏昊做事的同窗,已经被圣上赐了六品主事的衔,你们替本督做事,功劳更大,岂能比他们的衔更低?”潘季驯对马玉等人许诺道。

    “多谢潘总督。”马玉、江以达、谭奇等人连忙恭身施礼,心里都乐开了花。

    潘季驯接着向前视察,马玉继续向他介绍着整个穿黄工程的设计思想。

    按照设计,淮河穿黄工程共包括四个涵洞,上游连接洪泽湖上的高家堰大坝,下游则是被苏昊称为“苏北灌溉总渠”的入海通道。

    在平时,四个涵洞只需要有一个开放,就可以实现淮河水的下泄。在洪泽湖水位不高时,高家堰大坝可以不开闸,从而使洪泽湖起到蓄水的效果。在干旱季节,打开高家堰大坝上的水闸,洪泽湖水可以通过穿黄涵道进入苏北灌溉总渠,为淮安府的数百万亩农田提供灌溉。

    到了雨季,高家堰大坝可以同时开启多个水闸,同时四个涵洞也全部开放,帮助洪水下泄。苏北灌溉总渠的通过能力是按照几十年不遇的洪峰流量设计的,因此洪水能够顺畅地排入东海,不会对淮安府造成危害。

    有了穿黄工程之后,洪泽湖就不需要再为了能够下泄入海而维持一个高水位了,这样上游的泗州、凤阳等府都将不再受到洪水威胁,困扰淮河中下游多年的水患将得到极大的缓解。

    潘季驯治河多年,一直困扰他的,就是黄、淮、运这三者之间互相牵制的问题,最后不得不为了保运河和黄河,而牺牲淮河。穿黄工程的修建,一举解决了淮河的问题,下一步潘季驯只要平衡黄河与运河之间的关系就可以,这比过去同时面对三条河的问题,就要简单得多了。

    除了这些治河方面的好处之外,这四个穿黄涵洞的修建,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影响,那就是平常不开放泄水的那三个涵洞,可以作为百姓跨越黄河的人行通道,黄河两岸的货物和人员交流就更为便利了。

    “苏主事提议,咱们可以在涵道口设一个钞关,收取过路费,每趟2文,这些钱可以用于补贴河道工程的花销。”马玉硬着头皮把苏昊出的鬼主意说了出来。

    “胡闹!”潘季驯下意识地斥道,“这不是与民争利吗?本督如何能做这样的事情?”

    马玉道:“潘总督,苏主事说,他了解过,现在百姓要过黄河到对岸去办事,每次需要付船资10文。若是从我们的涵道里通过,每次付2文,也是极其节省了,他们肯定会感念大人的恩典的。”

    “是吗?”潘季驯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这个说话倒也不错,反正过去百姓过河也要花钱,现在让他们少花一点,也算不上是与民争利了。这样吧,广平,等涵道修好之后,你安排人去设这个钞关,至于收上来的钱,河道上也用不着,就拿给看护涵道的兵将们,让他们补贴补贴膳食吧。”

    “明白!”熊恩正爽快地应道。

    “这个苏改之啊,脑袋里都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点蝇头小利,他也能看在眼里。”潘季驯面含微笑地说道。

    “改之兄一向擅长全盘考虑问题,不像下官这样,只懂得工程,不食人间烟火。”马玉惭愧地说道。

    “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行,若是不知民间疾苦,这样的官也不会是好官。”潘季驯说道,说到此,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小声地向马玉问道:“对了,马玉,苏改之有一次曾对本督提起,你们工部那几个在河道上管役夫的典吏,有贪腐之嫌,他说先放一放,曰后再找他们的麻烦。现在苏改之到淮安也快有半年光景了,此事他打算如何处置啊?”

    “此事下官所知有限,不过听改之兄的意思,似乎已经在做准备了。他说,等到准备好了,自会向潘总督禀报。”马玉答道。

    “哼,我就知道他弯弯肠子多,怕是担心本督嘴不牢靠,泄漏了他的大计吧?”潘季驯愤愤然地说道。

    马玉不敢回答,只是在心里哑然失笑。能够让潘季驯屡屡心生恼火的人,在整个大明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潘季驯嘴上骂得越凶,其实说明他对于苏昊越是看重,寻常之人,想让老潘骂几声还没这个资格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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