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戴好项圈, 老太太这才冲花妈妈点了点头, 花妈妈忙擦了擦眼角,叫了个小丫头, 吩咐去叫锦心过来。
    那小丫头领命正要退下,锦鱼突然想起一事, 叫她站住,问锦心在哪里。
    得知锦心与敬国公府一家和许夫人都在花厅,锦鱼便道:“若单是为了那日的事,怕还不至于休妻,不如我去偷偷听听前因后果,回头劝起来也有的放矢。”
    老太太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锦鱼便跟着那小丫头出了期颐堂往花厅去。
    待她走了,老太太复又躺下,叹道:“五丫头日后必成大气。聪明沉稳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份良善。”
    花妈妈道:“她在庄上长大,倒是福气。自小没经过大宅门的这些腌臜事。心思单纯。”
    两人俱唏嘘不已。
    *
    锦鱼仍跟从前一样从后头进来,躲在黑漆螺钿嵌珍珠山水八扇大屏风后头,踮着脚从海棠孔朝外看。
    就见许夫人没坐在那屏风前的长榻上,而是坐在了东边一排紫檀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白白热气的莲纹紫釉鸡心杯。
    她对面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个中年男子,白净面皮长须飘飘,十分雍容气派,右手搁在黑漆梅花几上,垂眸出神。想来就是敬国公。真是一表人才,与她爹相比气势更胜一筹。
    他下方坐着敬国公夫人,一身大红衣妆,满头珠翠,辉煌夺目,手上把玩着茶杯,脸色却很难看。
    柳镇半垂着头,眉头拧成一团,右手握拳,置于几上。也穿着红衣。
    锦心在他下首,头上也是插满了金花珠玉,身上却穿着一件娇黄衣裳。锦心的头垂得极低,盯着手上茶杯出神,全无当日嚣张的气焰。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锦心在屏风后头站得脚酸,左右脚换着承重,正不耐烦,总算听到有人道:“我们早前可是特意送了信过来的,你家侯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连亲家都不叫一声。敬国公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
    就见许夫人脸色松弛发黄,听到这话,嘴角扯了扯,淡声道:“他有点事,出城出去了。想来路上不好走,耽搁了。”
    “哼……有什么事竟这样重要!我还当你们四姑娘是他的掌上明珠呢!”
    锦鱼不由心里一跳,担心起来。也对呀,不会是她娘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吧?刚才太过吃惊,倒没往这头想。
    正担心,就听许夫人道:“我家锦心自然是掌上明珠。只是有的人有眼无珠不识金玉罢了。”
    却听得有人冷笑连连。
    “好个金玉!看来我是无福消受。”
    “亲家,不是我说,你们也太纵着儿子了。哪对年轻夫妻刚成亲不拌嘴的!这就要和离,怕是天下都没夫妻了!呵……
    许夫人竟是语气十分亲热和软,似是完全没把柳镇的无礼放在心上。
    “铎”地一声响,大概是茶杯被重重搁在了桌面上。
    “我们再怎么纵儿子可没纵得他黑心黑肚的尽使些下作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亲家!你说话可要有证据!我女儿我知道,自小就是个单纯良善的,要和离也不是不成,可你不能坏了她的名声!”许夫人语气高亢,义正辞严。
    锦鱼不由暗暗佩服。
    怪不得许夫人在京中几十年名声那么好。就刚才与敬国公夫人过招,看在别人眼里,却全是敬国公一家蛮横无理。
    果然敬国公夫人气得几掌击在几上。声音巨大,好在那紫檀花几极结实,不然非被拍散了不可。
    这时就听一个冷静的声音道:“ 我们今日来,也不是来讲道理,讨公道的。不管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总之他们两个是过不下去了。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了!”
    锦鱼:……国公爷果然不愧是国公爷,一语中的。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要辩论谁对谁错,根本只是浪费时间。
    “好!”
    这一声突如其来,所以人都吃了一惊。
    锦鱼却听出来了,是她爹总算回来了。果然片刻之后,她爹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景阳侯脸色红润,穿着一身秋香色织锦骑服,却束着黑色绣方胜纹嵌银扣的腰带,脚蹬挖云牛皮厚靴,十分泥泞。外面披一件苍苔色勾银边羽纱银鼠大斗篷。这精神头倒比她上次见着年轻了十岁不止。
    她正惊讶不已,又一个人闯入视线。一身宝蓝回文织锦带白狐狸毛的衣裳,衬得他更是脸如白玉版,身似凌云竹,气定神闲。
    竟是江凌!
    就听有人喝道:“你怎么来了!”
    锦鱼就见小公爷柳镇腾身站起,直奔江凌而去。
    “我叫他来的。”
    景阳侯神色严肃,径直到许夫人身边坐下,又指了指下首一张椅叫江凌坐下。
    江凌便告了座。
    敬国公也喝了柳镇一声,叫他坐下。
    柳镇满脸胀红极不情愿愤然坐下。
    许夫人今日倒格外沉得住气。竟还笑着问了景阳侯几句路上好不好走的废话。
    可这几句话说完,场面气氛便好像那檐上的冰棱一般,冰得硬梆梆的,却又摇摇欲坠,十分古怪。
    锦鱼站得久了,脚下本就发酸。众人都在说话时,倒还立得稳当。这一静下来,只觉得分外难熬,心下一横,悄悄退了出来,吩咐那小丫头一声,直接绕到花厅前头。
    门口自然堵着不少许夫人的心腹婆子。
    那小丫头便上前通传:“老太太知道今日之事,虽身上有病,仍是十分记挂。因命五姑奶奶过来替她老人家听听,一会儿好去回复。”
    那些婆子早得了许夫人的吩咐,不许放人进去。
    可见这小丫头确实是寻常花妈妈最爱用的,又见锦鱼态度从容,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放人。
    锦鱼便上前低声喝道:“你们难道要当着敬国公府的面,叫人说夫人连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大不孝么?”
    这些婆子忙往旁边让开。
    这时,里面也终于有人回应:“放她进来。”
    不是许夫人,而是景阳侯。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老太太跟许夫人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她进了门,自然先问了一圈好,回到座位,江凌已经站了起来,把自己紧挨着景阳侯的位置让给了她。
    当着这许多人,她也不好让来让去的,便顺势坐了。
    却听得对面有人轻“嗤”了一声。
    她因正在落座倒没看见是谁。只要江凌不介意别人笑他,她自然也不介意他对她这般敬重,在娘家人面前,这总比不敬重的好。
    等坐稳了,才抬脸看去,却见敬国公一脸不以为然,敬国公夫人一脸愠怒,柳镇满脸通红,眼睛睁得极大,看着自己。与她眼神一对,却又别开了脸。
    锦心却仍同刚才那般低头垂目,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使劲揪着绢子,手背骨头都发了白。
    *
    锦心指甲扎在掌心中,几乎滴出血来。但她却紧紧咬住了牙帮子,只能强忍屈辱。
    那天柳镇搬出了履霜院,便立刻着人把翠阴竹色两个贱人也接了过去,说是身边总要人伺候。
    她这边的丫头却一个没带。
    接着便听说敬国公夫人雷厉风行地把裕辉堂整顿了一遍,丫头婆子进出小厮都配齐了。根本不是临时住住,闹两天的打算。
    最令她害怕的是,这裕辉堂是在外院。
    她就算想去找麻烦,没有敬国公夫人点头,她根本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她现在什么也没有,虽然之前也有跟柳镇同房过,可肚子不争气,没怀上。
    她是真的后悔了,害怕了。
    不是担心柳镇休妻。
    有景阳侯府在,有她娘在,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休妻的。
    便是和离,她只要寻死觅活不肯,他们也未必能办得成。
    可如果柳镇只把她搁在内院不理不睬,自己在外院逍遥快活,再生出几个庶出的孩子来,那她真的是生不如死。
    这几天,她都把自己关上屋子里,不吃不喝,想来想去。
    她想不明白,她好好的一个侯府嫡女,曾经如此风光,又击败京中无数闺秀,得嫁意中人,怎么会不到一年,便沦落到如此地步。
    后来,还是香绢一再相劝,她才终于想明白了。
    她之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归根结底,都是她太爱小公爷。
    若是不爱,她便不会因他一句话,便打发了王妈妈,让洪嬷嬷这样无能无用的人,掌了她的内院。
    若是不爱,她便不会那么介意他身边的通房丫头。想方设法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结果反惹恼了柳镇。
    如是不爱,她便能听得进她娘说的话。无论他有多少小妾通房,只要没孩子,对她都不是问题。只要她能早早生下孩子,便能在国公府真正站稳脚跟,到时候再慢慢收拾这些莺莺燕燕,便轻而易举。
    如是不爱,她便不会因为柳镇一直夸那贱人会种花插花,而嫉妒发狂,一心想在插花大会上让她灰头土脸。可恨那个老和尚跟那贱人是一伙的,竟写信告诉了国公爷,叫柳家抓到了她的把柄。
    如是不爱,当得知柳镇竟把那贱人放在了心上时,她就不会心碎欲死,情绪崩溃,破罐子破摔,恨不能跟这对狗男女同归于尽,而举止失常,做出当众打人这种蠢事,一败涂地。
    可她从小就喜欢他,又有何错?她想尽了法子要嫁给他,又有何错?她只想独占他一人,又有何错?
    她错就错在……忍得不够,装得不够,手段不够,这才叫人抓住了把柄。
    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忍,忍无可忍,仍须再忍。
    总有一天,她会牢牢地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会把那贱人和江凌狠狠踩在脚下。
    她一口一口地深深吸着气,强压住心中翻滚如沸的情绪,就听敬国公道:“侯爷,刚才你说同意和离,这样最好不过。你们家的嫁妆我们分文不取,全数送还,当初的聘礼,也不用归还。”
    “等等!侯爷虽说同意了,可这谁对谁错,咱们还是得辨个清楚明白!”她娘总算说话了。
    她那个爹问都不问,便一口答应和离,竟是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这可真是一点不奇怪。
    自从那贱人母女回府,他就不再是她的爹了。
    便是她娘,堂堂的侯爵夫人也叫那贱人的姨娘踩在了脚下。
    她今日忍下这口气,总有一日,她定要让这对贱人母女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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