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贲微不可察的扫了始皇一眼,又很快的将目光收了回来,心中喟然一叹。
    始皇的确怒了。
    但心中未必没有喜。
    为君、为帝王,的确恶这种行径,然作为父,谁又不希望自己阖家团结?兄弟姐妹齐心?
    即便日常是有所磕磕绊绊,但在大事面前,皇室内部始终能团结一致,这又何尝不是大秦能长期坚毅不倒的原因?
    嬴贲拱手道:“陛下,殿下已在殿外站了数个时辰了,殿外天气正高,殿下又一直遭曝晒,臣担心殿下的身体恐会吃不住,不若让殿下及其余公子退下,亦或者召见入殿?”
    嬴贲试探性的询问着。
    嬴政冷冷扫了嬴贲一眼,冷哼一声道:“他们既然想跪,想晒,那就容他们晒。”
    “等他们受不了了,自然就回去了。”
    嬴贲张张嘴,也不敢再劝。
    嬴政让嬴贲去给自己准备吃食。
    他则继续伏案处理奏疏。
    这么高强度处理奏疏,以始皇现在的身体,也实在是吃不消。
    见嬴贲离开,嬴政身子直接趴在了案上,开始了闭目养息,嬴政有些累了,他的思绪,渐渐陷入了一片混沌,他的眼前恍如梦境般看见了未来的一幕——
    这是他曾梦见过的一幕。
    不知何时,自己落得齐恒公姜小白一样的下场,临死之前令不出宫,身后生发了巨大的动荡。
    而这一幕,更前些日子何其相似。
    若是自己不察。
    这未来的一幕,恐真就发生了。
    赵高的算计的确很粗糙,也很容易为人看穿,但这么粗显的道理,赵佗看不出来?李斯看不出来?御史德、赵成、胡毋敬等人看不出来?
    他们都看得出来。
    只是他们全都视而不见了。
    因为只要他真的死了,李斯这‘鼠辈’当真还会这么坚定?如果真的跟赵高串通,篡了诏,赵佗等人便是师出有名,到时雷霆出击之下,扶苏又岂能招架的住?
    扶苏一死。
    朝堂岂会再有异议?
    到时天下真就落入到赵高等人算计了。
    他又能如何?
    随即。
    他想到了李信,也想到了蒙恬。
    最终都不禁摇头。
    他们终究是比不过王贲。
    想到自己若是糊涂,若是不察,将致大秦陷入的陷阱,即便坚毅如始皇,也不由一阵难受。
    而这也更加坚定了嬴政腰斩赵高之心。
    这些乱臣贼子必须死!
    恍惚间。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一阵读书声。
    这些声音都很稚嫩,也很清澈,对于自己的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女儿,他亲自督促教诲的时间很少,可以说是大多数都没见过几面。
    甚至一些儿女,他都叫不全名字,记不全儿女们的相貌,更不清楚大多数儿女的学业才具。
    他过去要做的事太多了。
    根本无暇宫里。
    依据嬴氏王族的法度,由驷车庶长在每季的末月,对皇子公主的诸般情形向君主归总禀报。
    这是秦国时的情况。
    而自帝国创建开始,皇族法度便发生了一次巨大变化。
    他没有设立皇后,从某种程度便是为了废除皇后制,实际上也自然的废除了嫡庶制,他本意是想在诸多公子中择优为储,只是他的这一想法,也直接导致了后宫秩序的变化。
    最是人际繁杂交错的后宫没有了主事的国母,也无法具有过去王后、皇后那样的权威。
    于是,历来自成体系的皇室后宫不再成为最特意的封闭式天地,一并纳入到了皇城辖制体系——事务人事俸禄等以皇城体系各自归署辖制。
    他的一大群妻子儿女则由太子傅官署与宗正府会同管辖。
    皇子公主的学业归太子傅官署,其余有关的一律由宗正府管辖。
    他起初对此是欣喜的。
    然这次的事情下来,他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实际上,这一变革,打破了此前数千年稳定的君王后宫传统,为整个大秦带来了极大的无所适从的混乱。
    皇帝的一大群后宫女子,其言行功过,都没有了过去细腻有度的考察,过错也很难得到有效的制裁。
    而内侍女官署的太监们,也很难得到监督考察。
    虽名义上是交由郎中令跟宗正府负责,但涉及到皇宫内部,郎中令跟宗正府是不好插手的,尤其是皇城机构跟皇族机构,两者本就有极大的差异,想相互督导根本就不可行。
    因而造就了宫中巨大的权力失位。
    大秦法令下,主张的尊卑有序,而大秦现有宫廷秩序下,大秦后宫是没有嫡庶地位之分的。
    唯一的差异,便在于跟皇帝亲近与否,这也就造成了,赵高等宦官,必须要不断巴结皇帝,才能让自己在宫中维持权势。
    只要能跟皇帝亲近,无论犯下什么错,犯下多大的罪,都不会有人追究,也无人敢去追究。
    而且还不止是宦官,宫中的女子,也会千方百计的去争同榻共枕,诸如此类很多。
    而这也是赵高敢恶向胆边生的原因。
    唯皇帝论。
    嬴政目光一黯。
    他已知晓错在何处。
    只想着改变,却未想着出新。
    这只会让大秦宫廷陷入到无尽的混乱跟动荡。
    与此同时。
    也会加剧子女间的诸般矛盾。
    嬴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外,思绪已落入到了两个儿子身上。
    长子扶苏,少子胡亥。
    他还依稀的记得,扶苏之母的模样,美丽聪慧又明朗柔美。
    不幸的是,扶苏之母在生下第一个儿子后没有几年,便因受了风寒,一病去了。
    那时候,扶苏还很小,浑然不知事,还在皇子学宫牙牙学语,那时扶苏再池畔咿呀念着《诗》,有两句为他听见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他感慨之中,便为这个长子取名为扶苏。
    扶苏者,小树也。
    山上生满小树,洼地长满荷花。
    而正如《诗·郑风》中的诗词一样,儿子慢慢地如同小树般长大了,伟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极高的天赋,都像极了自己,他为此还很是欣慰了一阵。
    只是他对扶苏唯一的缺憾,便是扶苏过于宽厚善良了。
    自然,对于寻常臣民子弟,宽厚善良绝非缺憾。
    然对于一个有可能成为君主的人,宽厚则多少有些教人不踏实,不过若论这二十几个子女中,最有器具的,再朝野最有声望的,无疑还是扶苏。
    为此,嬴政总体还是满意的。
    除了扶苏,他诸多子女中,最熟悉的莫过胡亥了。
    胡亥的生母是不是胡女,他早已记不真切了,胡亥因何得名,他也记不得了。
    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这个少子,从小便有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毛病,外精明而内混沌,经常昂昂然说几句像模像样的话,但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胡亥的双眼是一片迷蒙混沌,根本不知其意,也不知所以然。
    读书不知其意,军事不明其道,言不应,却又大言侃侃,总教人觉得那根心脉搭错了。
    不过正因为此,胡亥却是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
    诸多子女中,他也最喜欢胡亥。
    只是如今……
    随着章台宫事变发生,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一切也都不一样了。
    原本活灵活现,如活宝般的胡亥,终究是多了算计,也多了野心,不再是过去那般迷蒙,而扶苏羽翼渐丰之下,也生出了各种的心思跟想法。
    总不一样了。
    不过想着扶苏等诸兄弟,依旧肯在这时为胡亥出言,嬴政也颇为欣慰。
    在这后宫秩序不复,一切都充满混乱之时,他的这些儿女依旧能团结一心,实属是非常难得。
    一念至此。
    嬴政的沉郁心绪舒缓了许多。
    这时。
    嬴贲端着一个铜盘进来了。
    铜盘里装着清粥小菜,如今他的身体,已吃不下那些大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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