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赵魏韩,未尝不是今日之大秦。
    嵇恒轻叹一声,感慨万千道:“三晋赵魏韩之亡,是过去华美壮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溃形势弥散华夏的开始,历史的看,这种崩溃具有使整个华夏文明融合于统一国度而再造再生的意义,具有壮烈的历史美感。”
    “然究其根本。”
    “三晋政治文明赖以存在的框架,实则已完全不适宜天下,而三家之变法,又存在着明显缺陷,这种缺陷实则是一致的,便是变法不彻底,没有延续性,更没有后续,国家形势下不具有激励社会的强大力量,虽能因变法强盛一时,然在滚滚历史洪流下,注定被轰击的支零破碎。”
    “事实上,秦国也一样。”
    “在秦献公之前,秦国内部的兵变之频繁丝毫不亚于赵国,对人才之排挤丝毫不输于魏国,政见之短视,内争之频繁,同样不弱于韩国,而在如此艰难复杂的局面下,商鞅变法的横空出世,却是彻底扭转了局面。”
    “使得秦部族在重刑威慑下与激赏奖励之下,最终凝聚成让天下为之震撼的力量。”
    “只不过大秦立国这十年,大秦已再度陷入到了这般境地。”
    “而这即是更法的意义。”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沉声道:“扶苏受教了,扶苏已将先生之言记下,回去便自省眼下种种所为。”
    对此。
    嵇恒轻叹摇头。
    他并未就扶苏多说什么,继续往后续说起。
    “接下来是燕。”
    “燕国其实并无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一起固守王道传统的悲剧罢了。”
    “燕为拥有天子血统的老贵族,尊严的秉承着遥远的传统,孜孜以求的追求着祖先的仁德。”
    “虽尝试过异动,但逆潮流之下,也是很快败亡。”
    “战国之世,兴亡选择骤然尖锐起来,而燕国面对古老的政治传统与不变则亡的尖锐现实,却是时刻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一方面在政治权力的矛盾冲突与邦交之道的国家较量中,依旧奉行着过时的王道传统,妄图继续以王道大德来平息日渐激烈的厉害冲突,整个战国,燕国都显露出于当世格格不入的迂腐,以及一股浓烈的迂政之风。”
    “另一方面。”
    “在变革内部体制与迫切需要增强国家实力的现状面前,燕国的变法实则是迫不得已,而且也变得十分有限,稍见功效便戛然而止,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自是造成了国内巨大的割裂,甚至严重到兵变内乱,乐毅变法所积累下来的国家实力,也在这般兵变内乱下,瞬间被冲击的荡然无存。”
    说到这。
    嵇恒也不由嗤笑连连。
    乐毅当年伐齐,秋风扫落叶般,攻下齐七十余城,但也仅此而已。
    以当年燕国强大的实力,何以五年时间攻不下最后的两座小城,以至于功败垂成?原因同样便在于王道上。
    乐毅在燕国的变法,根本没触及燕国的王道传统,只能说是休养生息,整顿吏治,训练新军等少数几项,诚然,的确积蓄了力量,也在破齐之战中大显威风,但后续燕国的王道理念旧病复发,妄图通过围城来让齐国自行瓦解,最终落得草草收场。
    不禁让人感叹荒诞不经。
    第304章 七国论!(下)
    扶苏默然。
    他对燕国还是有所了解。
    当年山东名士苏秦提出六国合纵抗秦的邦交战略。
    在首说赵国失败后,苏秦没有去说魏、韩,而是直接去找到了燕国。
    苏秦对燕王的游说中,很直接的点名了燕国邦交战略之失误,而这其实未尝不是整个燕国历史的缩影。
    “……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国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以赵为蔽于南也!秦赵相弊,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所以不犯难也……燕之攻燕,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
    苏秦当时讥讽的便是燕国‘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忧’的邦交政策,而这却是典型的燕国式政府迂阔。
    这种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结便是没有清醒的利益判断,时时事事被一种大而无当的想法左右,邦交经常的摇摆不定,虽当时燕文公被典型,但其后不久,燕国立即退出合纵而与秦国连横,重新回到迂阔老路上去了。
    再后来的燕国邦交,更是以反复无常为天下公认。
    甚至获得了‘燕虽弱小,而善附大国’的口碑,乍看之下,这种邦交貌似是英明的强国邦交战略,但燕国并非强国,更没有一统天下之雄心,这种所谓的远依附而近为敌,完全是在自毁前路。
    暗地里扶苏也曾思考过原由。
    在他看来,燕国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在于迂阔的王道精神,在于老牌王族诸侯的贵胄情结。
    田齐、赵国都是新兴国家,与姬姓天子后裔不能同日而语。
    正是出于对实际利害缺乏权衡而对强大邻国的‘身世’念兹在兹的嫉妒,导致了燕国邦交的积重难返,甚至是陷入到长期的迂腐。
    燕国君臣上下,每每不切实际,对扎扎实实的实力较量感到恐惧,总是幻想以某种貌似庄严肃穆的圣王德行来平息严酷的利息冲突,而对真正的变法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种虚幻混乱的迂政环境,也是最终乐毅坚决逃离燕国的原因。
    乐毅对燕国的迂政传统认识十分清醒,明知无力改变而不愿再做无谓的牺牲。
    大秦虽无燕国之迂腐,但朝臣却已有燕国对‘出身地位’的执念了,长此以往,秦国恐也会陷入到积重难返的状况。
    若真到了那时,大秦真有余力去改革吗?
    真的不会为迂政影响?
    扶苏不知道。
    但他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嵇恒继续道:“至于楚国……固楚亡楚皆分治!”
    “分治的轴心,在于国家权力的分割。”
    “战国之世,中原各大国都开始寻求变法图强,变法强国之浪潮此起彼伏,在这么多大国中,唯有楚国,只有过一次短暂的中途变法,其后的变法思潮只要一有迹象,则会被立即合力扼杀。”
    “正因为此。”
    “楚国从立国开始便一直没能解决分治的问题。”
    “而楚国的半次变法是吴起变法。”
    “之所以称之为半次,是因为时间太短,从吴起入楚,到吴起被杀,总共只有短短三年。”
    “若真论起来,真正实施变法只有一年余。”
    “可谓是真正的浮光掠影。”
    “吴起变法,大体算下来有三点。”
    “其一,均爵平禄。”
    “这时,楚国世族除封邑之外尚把持高爵厚禄,平民子弟虽有战功,也不能得到爵位,非世族将军即或大功也不能得到哪怕低爵薄禄。所以均爵平禄实际是激发将士战心的有力制度。”
    “也是商鞅变法中军功爵制的前身。”
    “其二,废公族无能之官,养战斗之士。”
    “其三,封土殖民。”
    “将世族人口迁徙到荒僻地区开发拓荒,以楚国之不足,益楚国之有余。”
    “不过这三个方向,除了战事,其余的都只是尚未实施的方案,即或如此,也遭到了楚国老世族的警觉,随着楚悼王的病逝,楚国老世族迅速做出行动,射杀了吴起,楚国的变革由此结束。”
    “吴起变法的失败,意味着根深蒂固的贵族分治具有极其强大的惰性,这些贵族根本不愿做出任何改变。”
    “任何改变都要阻止。”
    “这也是屈原刚在楚国酝酿变法,便立即被世族大家给合力扼杀的根由。”
    “楚国后续虽有所聚合,但都是在外力情况下,不得不合力扛秦,然则项燕一战大胜后,老世族互相掣肘的恶习便复发了,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力量,再度出现了巨大裂缝,灭亡遂也不可避免了。”
    “包举江淮岭南而成最大之国,虽世族分领松散组合,毕竟成就楚国也。”
    “疲软乏力而始终不振,世族分领之痼疾也。”
    “楚,兴也分治,亡也分治。”
    “不亦悲哉!”
    嵇恒摇摇头。
    楚国虽地大物博,但自楚国创立伊始,就注定会陷入分治的乱象,只不过随着秦一统天下,原本不能持久凝合的老世族,已短暂的再度凝合起来,这些老世族实力尚在,只是没有当年楚国那般强盛,依旧不容小觑。
    只是正如历史上发生过的,即便项羽在巨鹿战胜秦国,但战胜而不能持久聚合的事,依旧是世族分治之无可救药。
    违背天下大势,注定反受其害。
    这是楚国过往的政治传统遗留下来的。
    非彻底摧毁不能重建。
    随即。
    嵇恒说起了六国之中的最后一国。
    齐国。
    他淡淡道:“齐国的问题,其实对秦很有警示作用。”
    “偏安忘战,亡国之举也!”
    “战国之世,论尚武传统,齐国武风之盛,并不输于秦赵,豪侠之风更是冠绝天下。”
    “论军力,齐军规模长期保持在至少四十万以上,始终占据战国中后期强国名额,论兵士个人技能,更是名噪天下,号称技击之士。论攻战史,齐国有两战大胜而摧毁我魏国第一霸权的煌煌战绩,论苦战史,有六年抗燕而再次复国,论财力,齐国据天下鱼盐之利,商旅之发达与魏国比肩而立,直到亡国,齐国国库已然充盈,国人依旧富庶。”
    “论政情吏治,经齐威王、齐宣王两次变法,齐国吏治的清明程度,一直位列战国前三。”
    “论人才,齐国学风盛极一时,稷下学宫聚集名士之多,无疑为天下之罪,也曾长期占据天下文华的最高王冠,论民风民俗,齐人‘宽缓阔达,贪粗好勇,多智,好议论’,有胸襟有容纳,粗豪而智慧,非是文胜于质的孱弱族群。”
    “然如此强大之国,在战国末期,却不堪一击,何也?”
    “从一些秦卒,以及一些齐人口中,听到的多是‘民莫敢格者,国破城破’。”
    “素来勇武的齐国民众在战国末期,却已不敢与敌军搏杀了。”
    “对此有两个解释。”
    “其一,齐国民众已经对这个国家绝望了,所以无动于衷,不愿跟随齐国去死。”
    “其二,则是齐人长期安乐,斗志弥散,雄武民气已经消失殆尽,就我看来,第二个才是齐国不堪一击的主因。”
    嵇恒感慨道:“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齐国便是这忘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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