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是避嫌,二来实在政事繁多,抽不开身。
    而今他对政事处理已有一定心得,处理起来相较过往得心应手不少,因而能节省下不少时间,趁着这几日朝廷上下都放松下来,他也是再次去到了嵇恒住处。
    坐在马车上。
    扶苏面色平静如水,只是眼神并不平静。
    他这次去嵇恒处,实是有事相问。
    三月发生的事,对扶苏而言,如鲠在喉,每每回想起来,都后怕不已,这也让他对杜赫等朝臣彻底生出厌恶之心,也越发想将这些人给驱离出朝堂。
    他已容不下杜赫等人!
    只是他曾私下跟张苍商量过,但始终没拿出什么好的办法。
    这次前去便想问计嵇恒。
    嵇恒之前一直劝他意念坚定,要学会心狠手辣,因而在扶苏看来,嵇恒一定是有办法做到的,再则便是始皇送来的令书他收到了。
    对于这份两个字的令书,他其实还是一知半解。
    隐隐间。
    他猜到这更法指的是《商君书·更法》,只是始皇具体是何意,他依旧有些不明,而此事因涉及到始皇,再三思量后,他并未选择去跟张苍商量。
    咯吱咯吱。
    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动。
    在一刻钟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扶苏从马车上走下。
    望着在风霜雨雪侵扰下,已有几分漆黑腐坏的木板,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随后手中拿着一份竹篮,朝院中高声道:“嵇先生,扶苏拜见,还请先生开门一见。”
    没一会。
    这间紧闭的屋门打开了。
    扶苏朝魏胜吩咐了几声,便独自进到了院中。
    入院时。
    也随手带上了门。
    嵇恒已重新坐回到躺椅上,头颅微微向上仰望,似在欣赏天空的素洁。
    扶苏将竹篮放在一旁的案上,举目望向了四周,院中的桑树又高了一截,枝头上挂满了绿叶,只是下方那块残破的棋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是有些碍眼,院中的田圃都已种上了绿蔬,绿色昂然,但除却这几处,整间屋子还是相对有些萧瑟。
    扶苏感慨道:“先生还是跟之前一样。”
    “以往不懂先生之兴,隔三差五的来麻烦先生,自以为是在帮先生施展抱负,眼下想想,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寄情于天地,何尝不是一种雅兴,也何尝会比世间其他事少快感。”
    “呵呵。”
    扶苏摇摇头,他淡淡的望向嵇恒,拱手道:“这次扶苏不告而来,其实并不想打扰先生,只是这一个月以来,扶苏心中有一些事很杂乱,想请先生替我开解。”
    嵇恒平静的看向扶苏,微微的点了点头。
    扶苏稽首道:“先生,虽久居幽室,但应该对外界发生的事,有一定的耳闻,在一个多月之前,城中就先生的身份,传出过一阵流言,最终在张苍跟宗正的相助下,扶苏勉强应付了过去,只是每次回想到其中险恶,也不禁冷汗涔涔。”
    “同时对杜赫等朝臣已是越发不满。”
    “这些人太自以为是了。”
    “我扶苏的确没有太多才能,却也知晓是非廉耻,然这些人为了针对,也为了避免我的政见进一步影响朝堂,不惜用这般下三滥手段,实在令人不耻。”
    “若是没有张苍跟宗正相助,先生恐会遭遇一场牢狱之灾。”
    “甚至可能波及到始皇。”
    “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了,实非人臣,更非名士也!”
    “扶苏对此懊恼不已,也由此坚定了一个信念,若是不将这些害群之马,驱逐出朝堂,这般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之事未来必不会少。”
    “正如先生之前所言,朝臣敬畏的从来都不是我扶苏,他们敬畏的只是我头上的那个‘长公子’、‘储君’的名号,大秦目下局势并不安稳,六国余孽、百家士人一直在暗中窥视,地方官员跟朝廷也一直貌合神离。”
    “大秦经不起朝堂内耗。”
    “扶苏也实在没那么多的精力跟心力。”
    “所以……”
    扶苏低垂着头,并不太敢直面嵇恒的目光,但依旧坚定的说道:“扶苏想请先生替扶苏谋划,如何将这群身怀二心的朝臣给驱逐出朝堂,只是父皇当年有明言,要让大秦功臣全身而退,而扶苏暗自也做过不少思量,只是实在无法两全,故想请先生出谋划策。”
    “还请先生助我。”
    嵇恒没有开口,只是注视着扶苏。
    扶苏只觉脊背发紧。
    良久。
    嵇恒微微颔首。
    扶苏终于朝着他的帝王之路迈进了。
    也终于舍得抛弃或者说是隐藏所谓的仁善之心了。
    当仁善被抛弃,帝王天赋便开始展现,只是这种天赋最终是冷酷,是权欲,还是视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这要因人而异,只不过眼下的扶苏还并不完全具备。
    他的帝王天赋,终究还是带着几分常人的恩怨之心,并没有真的做到兼具天下利害。
    只不过嵇恒并不在意。
    甚至于……
    扶苏日后最终能不能成为‘帝王’,他都不在意,因为他跟帝王的路是不同的,帝王在意的是‘天下’,而他在意的是‘天下变化’。
    嵇恒平静道:“三皇五帝,于天下而言,其实是第一次‘突变’。”
    “自此,天下有了‘开创、守成、中兴、延续、传承有序’的秩序规矩,后来的夏商周,实则也契合这个框架下的秩序规矩。”
    “大秦同样符合。”
    “正如国语所言:‘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
    “往往在你觉得轻而易举的时候,困难也就跟着来了,当你觉得困难的时候,有些事其实已变得很容易了。”
    “难,便意味着易。”
    “易,也意味着难。”
    “你眼下想对朝臣动手,想让朝堂能减少内耗,只是没有合适办法,加之始皇的明令在前,你不敢贸然违背,而且你本身并无这般权力,所以陷入到了一定苦恼跟棘手。”
    “但你眼中的难,其实是不难的。”
    闻言。
    扶苏一愣。
    他惊疑的看向嵇恒,凝声道:“扶苏没有听懂,为何不难?”
    “在先生的划分下,天下自春秋开始,便已开始废除世卿世禄制,然士大夫地位依旧很高,而且是终身任职,只要这些官员不请辞,不主动退下,基本是要为官至死的,这种观念自古便如此,虽在战国时有所松动,但随着天下一统,已再度卷土重来。”
    “扶苏实想不到破解之法。”
    “制度上不做革新,便意味着只能另寻他法,而这便是扶苏苦恼之处。”
    嵇恒点头。
    这其实也是古代政治的一种状态。
    只不过扶苏忘记了一点,大秦之天下,非是三代之旧制,而是一个新的帝国,一个全新的制度,本就不该套用三代沿袭的窠臼,而且扶苏也忘记了,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是皇帝。
    皇帝决定一切!!!
    嵇恒沉吟片刻,并未就此做出回答,只是道:“你作为储君,其实不当考虑这些,你真正该考虑的是天下,另外,天下到了如今地步,你也需明确一件事。”
    “你心中的法是什么。”
    “而此事的解决之策便在其中。”
    “你的‘法’是商鞅提出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
    “还是申不害的‘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无君也,故明君慎之。’”
    “亦或者是慎到的‘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
    “亦或者是韩非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扶苏沉默。
    他的‘法’是什么?
    这个问题扶苏从未想过,过去的他,思考的都是如何将大秦引入到正轨,如何扭转天下现状,改变天下局势,嵇恒这一番反问,却是问住了扶苏。
    扶苏犹豫一二,好奇道:“我的‘法’难道有何不同吗?”
    嵇恒冷冷道:“为政者,都有自己的‘法’,每个人的选择不同,道路也不同,因人而异,最终在君主的‘法’下,天下也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这个法。”
    “实则是你的政治理念。”
    “唯有确立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非是如无根浮萍一般,不知去向,随风而动,如此君主,又岂能掌控天下,连君主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那底下的臣子又岂能给出合理的建议?”
    “你为储君,未来的帝王,也该明确了。”
    “唯有明确了理念,才能知道后续该如何做,而不是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嵇恒说的很直白。
    扶苏根本就考虑错了方向。
    他依旧没有把自己摆在正确的位置上。
    过去为长公子,他的确可以继续这般,但眼下已为储君,尤其是在波诡云谲的天下,扶苏其实更应该早早明确自己的为政理念,唯有如此,才能让‘志同道合’的士人投效,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天下官吏后续能‘投其所好’,而非是摇摆不定。
    君择臣,臣亦择君!
    若是君主的思想混乱,朝令夕改,又有多少士人敢投效?
    沉默良久。
    扶苏在嘴中低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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