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
    嵇恒却劝自己放弃。
    胡亥沉默了。
    嵇恒双眼深邃的盯着胡亥,他自看得到胡亥眼中的挣扎犹豫,还带着些许的不甘跟迷惘,对于胡亥而言,他跟扶苏相争,更像是一种意气之争,是为了向始皇证明自己。
    但大秦是经不起这种内耗的。
    时间也不允许。
    胡亥真正想成长起来所需的时间太长了,大秦根本耗不起,始皇也绝不会再答应了,虽然这未尝不是嵇恒在推波助澜,但这也的确是当下的形势所迫。
    大秦这辆战车早已残破不堪,但却依旧在飞速驰骋着。
    大秦的战车是没时间停下来的。
    更没办法停下来。
    嵇恒翻身回了屋中,取了一壶酒出来,给胡亥倒了一铜爵,淡淡道:“你心中或有不甘跟不愿,但你可曾想过,这一次你们兄弟二人的南下北上未尝不是始皇对你们的一次考验。”
    “只是你在岭南的表现并不算好。”
    胡亥脸色一沉。
    他身子轻轻颤抖着,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最终也垂下了头。
    正如嵇恒所说,自己的南海表现,在父皇眼中并不好,诚然,自己在解决南海军心动摇时,可谓大放异彩,但后续的处置,却是掉价不少,尤其是违律看投书,还有自己遭遇袭杀时的表现,以及始皇对自己的数落。
    都已表明了态度。
    自己的确是令始皇失望了。
    胡亥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倔强,道:“南海的事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料到,而且大兄在北疆做了什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未必就没有出事,也未必就比我做得更好。”
    “为何我就要退出?”
    嵇恒摇摇头,语气唏嘘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南海之事的确是意料之外,但你遇上了,那就是你的问题。”
    “作为当政者,你认为谁会真在意当时发生了什么吗?会去吹毛求疵的考证具体情况吗?”
    “不会的。”
    “只会看到出现了问题。”
    “而且是你的到来,引发了这次的问题。”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就因为你当时在,那你就难辞其咎。”
    胡亥脸色一白。
    嵇恒满脸冷峻,冷漠道:“你或许觉得无情,觉得蛮不讲理,但这就是政治。”
    “政治就是不讲道理。”
    “也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黑白、真假、是非等等,在政治面前,都不重要。”
    “政治重要的是站队。”
    “而你从某种程度来讲‘站错了’。”
    “虽然错误本身与你无关,但你卷入了错误,那就是错了。”
    “这几句话听着是有些绕耳,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大秦想摆脱当下的困局,就注定要做出大量的改变,大秦这个帝国是一个整体,但这个整理是由很多个小群体构成的,并不是所有的群体都想去改变,都愿意去改变,因而改变就注定要遭遇险阻。”
    “前面大秦动的是‘财’!”
    “但盐铁涉及的官署终究是少数。”
    “大秦官吏经济的十大官署,基本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所以抵触情绪并不算强烈。”
    “但你也应当清楚,接下来大秦要动的是军。”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也!”
    “岂能容得半点疏忽?”
    “朝廷接下来之变,就源于你的南海之行,所以不管是无心还是无意,但你都已经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只是始皇尚未发难,你目下才没有受到影响,但你为储君,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以你的储君之名是站不住大义的。”
    “会给人谋私之想。”
    “而且后续的赐氏、任命为吏等举措,也完全站不住脚,会让朝臣很清楚的明白,这次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事出突然,而是始皇早就暗中谋划好了,你在南海的遭遇只是一个借口,明白了这点的朝臣,是不会轻易做出妥协退让的。”
    “到时很多事是进行不下去的。”
    “你本身是没有错的,但你错就错在出了事,而这个事对后续还有影响。”
    “所以你注定会被始皇做出选择。”
    胡亥满眼茫然。
    他已被嵇恒的解释说懵了。
    但也隐隐明白了嵇恒这番话的含义。
    自己本身没有犯错,但却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时候,这就导致他本身成了错,他冥冥间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大秦要推广稳军心的政策,是需要得到朝臣的支持的,所以在各种利弊权衡后,他只能被舍弃。
    大秦需要的是破局的变数,而不是卷入搅动朝堂的变数。
    胡亥颓然的垂下头。
    他只感觉很无力,但又感觉如释重负。
    他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道:“那按你所说,大兄成为储君之后,又要如何去做?朝臣难道就不会生疑?”
    嵇恒笑了笑,从容道:“始皇老了,也早就表露出身体欠安,所以大秦真的确立储君之后,理所当然要巩固储君的威望地位,要将能够威胁储君的一些不安定的情况,一些不放心的情况给处理掉。”
    “南海便是之一!”
    “名正言顺。”
    “也合情合理,百官也不能说什么。”
    “或许有满心的不愿,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闻言。
    胡亥一下明白了。
    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在给扶苏铺路。
    自己在南海的遭遇,无疑是在给扶苏铺路,是他自己给扶苏铺上了储君,也是自己帮扶苏后续扫清障碍做好了铺垫,他俨然成了扶苏日后上位的最大垫脚石。
    还垫的明明白白。
    无可置辩。
    正因扶苏成了储君,为了示好军中士卒,便能顺理成章的推行‘赐氏’‘赏吏’等政策,或许朝臣还是会有抵触,但相较于自己为储君时,明显不会那么强烈,而扶苏正是踩着他的身体完成的这些。
    想到这。
    胡亥神色就很难看。
    他其实已经清楚了,只是心中觉得膈应。
    见状。
    嵇恒知道胡亥已明白过来了。
    大秦的储君只有一人,因而扶苏跟胡亥注定有一人会成为另一人的垫脚石,只是胡亥也属实倒霉了一点,垫的太过干净彻底了,不仅完全丧失了争夺储君的机会,还操办了扶苏收买老秦人民心的后续。
    而他甚至在这些事里难留下名字。
    纯纯大怨种!
    不过,扶苏这个储君只是有名无实。
    始皇是一个权力欲很重的人,准确说任何一个强势君主,都是权力欲很重的人,他们不会轻易让渡手中的权势,哪怕是自己的子嗣,始皇同意确立储君,但也仅此而已。
    立储是政治需要,出于政治目的,具有政治意义。
    但并不会真的授予权柄。
    至于开府。
    就嵇恒想来,始皇不会同意。
    扶苏若真开了太子府,便要聚拢一套自己的班底。
    这对强势君主而言太过危险。
    始皇不会同意的。
    胡亥给自己倒了一杯,感慨万千的喝了一杯。
    他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却是让大秦生出了太多变化,若不是他的出手,始皇根本不会立储,甚至都不会动立储的想法,也决然不会让自己的大政慢下来缓下来,而是会继续一路狂飙。
    但现在……
    一切都变了。
    虽然这种变并不受始皇所喜。
    甚至令他生厌。
    然为了自己创建的大秦帝国,始皇就算有再多不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一时无话。
    嵇恒重新拿起了碗筷,继续吃起了自己的午餐。
    胡亥已没了食欲,整个人完全蔫了下去,没精打采,最后汩汩喝起酒来。
    嵇恒面色坦然。
    虽然自己说的那些话,让胡亥很难受,但人总是要面对的,而且他只是提前把一些事说了出来,并不会对朝廷的事做出改变,最终结果还会是这样,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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