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眼下对张苍这番话倒是有些认同。
    一时无话。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张苍低着头,目光闪烁着。
    良久。
    张苍突然抬起头,下意识道:“现在细细回想下来,钟先生这次所为,恐未必真就只是为解决盐铁缺少,也未必就是为了推出相对应的《商律》,更深层次的话,恐是在试探朝廷。”
    一语落下。
    张苍当即闭上了嘴。
    他已意识到自己似说漏了话。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猛的看向张苍,凝声道:“张御史,你我认识这么久,何以这般见外?”
    “你又想到了什么?”
    张苍面色凝重。
    他看着扶苏,神色阴晴不定,似在纠结说不说,在沉思片刻后,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
    他没有急着开口。
    而是去到了门口,谨慎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连忙将屋门紧闭,这才重新回到室内,他朝扶苏躬身道:“还请公子见谅,这些话实在有些胆大,臣也是偶然想到,心中对此是悸动不已,这才不得不谨慎再三。”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好奇。
    见张苍这么谨小慎微,也意识到其中严肃。
    他看了看四周,往前挪了挪身子,跟张苍拉近了距离。
    张苍露出一抹感激,压低着声音,低声道:“公子,臣等会所说,只是胡乱猜测,公子切莫放在心上,更莫要对外声张。”
    “张御史尽管说,我扶苏岂是多嘴之人?”扶苏道。
    张苍微微颔首,凝声道:“公子可曾记得,那钟先生的建议中,有定罪整个廷尉府。”
    扶苏点头。
    这他自然是记得。
    当初听到这建议时,他也是被惊住了。
    张苍又道:“但在钟先生的口中,却要将蒙毅免官、黜职。”
    “这难道有什么不对?”扶苏一脸疑惑。
    张苍低垂着头,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沉声道:“但公子仔细想一下,钟先生当时是如何说的,他说的是整个廷尉府的官吏失职,然若是真论起来,失职的岂止是廷尉府?只怕整个朝堂都有失职。”
    “若是往深处想。”
    “钟先生或许真暗指的整个朝廷。”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但正如杜少府一般,这些人真的是朽木禽兽?并非如此。”
    “这些人是有大才的。”
    “只是他们的才并不会轻易显露。”
    “对于过去大秦的危机形势,朝廷官员其实出力者并不多,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大秦的官员只可做锦上添花,是做不到济困解危的,所以这些人的才对朝廷并无多大裨益。”
    “甚至只可能适得其反。”
    扶苏脸色微变。
    张苍压低着声音,继续道:“这只是臣的偶然所想,蒙毅廷尉性格刚正,其实是极适合为廷尉的,但眼下朝廷官员大多沦为‘狼心狗行’之官,因而让蒙毅离开朝堂,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我不知钟先生的具体想法如何。”
    “但按他说的那番话,他对朝廷官员其实大为不满。”
    “他说给蒙毅的话,未尝不是说的朝廷里面的大半官员,现在大秦的官员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太久了,早已跟底层脱离,他们的很多想法跟做法都已脱离了实际。”
    “甚至就不是脱离。”
    “而是完全的蔑视,完全的漠视。”
    “结合这段时间陛下的举措,以及钟先生这次的做法,臣不禁有个大胆预想,朝廷或将不断进行官员变动,直至现在主掌朝廷大政的官员全部被替换掉。”
    “公子眼下就是那柄染血的剑。”
    “等日后公子入主,也将直接成为执剑者。”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张苍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张苍脸上也满是汗水。
    他同样紧张。
    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明。
    他咬牙道:“臣失言,但臣必须要说。”
    “现在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注定要做出取舍,杜赫这次的所为,就是在对公子进行试探。”
    “因为他们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所以想借机试探公子这柄剑的情况。”
    “他们不会甘于失权的。”
    “若是公子这次听从杜赫的建议,定然会丢失关中不少民心,但却能揽获朝臣支持,因为对朝臣而言,地方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只要公子能听从他们建议,就算地方出现状况,到时他们自会出手平复。”
    “相对地方乱。”
    “他们更怕公子另起炉灶。”
    “所以公子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现在分为了两边。”
    “一边是朝臣为首的官员,他们有权有势,若得他们支持,公子日后很多事都会容易很多,只是得其利,注定要受其掣肘。”
    “这在所难免。”
    “只是日后想摆脱影响,恐也非短时能做到。”
    “另一边是钟先生说的‘立足于民’。”
    “为权势。”
    “按杜赫所说去做,各大官署也定会极力配合,最终结果虽难料,但能得官员归附,顶多最终地方群情激奋时,群臣上书几句贱民太多,不懂体谅朝廷的用意。”
    “若为民。”
    “在这几日城中气氛达到极致时,便迅疾出手,以雷霆之速,将此事解决,不过各大官署恐未必会全力配合,因而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但大体无碍,只是会因此为群臣生出嫌隙,日后公子在朝中,恐会受到不小影响。”
    “此中取舍,要公子拿定。”
    “杜赫这次其实并非为了针对我,而是为针对‘钟先生’。”
    “公子暗地的党羽。”
    “尤其钟先生的很多观念,跟大秦官员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亦如儒墨之争一般,这是两种观念的碰撞,也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旦最终分出了结果,另一方注定要惨惨收场。”
    “我只是被殃及罢了。”
    说到这。
    张苍也不禁苦笑一声。
    他自负才学惊人,结果在这场博弈中,完全沦为了旁客。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只是三十几名御史中的一名,而杜赫则是位列九卿,自不会把自己放在眼中,针对钟先生,并非是因其显赫身份,仅仅是因长公子乃世人认为的‘储君’,而长公子又对钟先生这么亲近,自就引起了这些人的忌惮跟不安。
    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博弈中。
    蒙毅才是最大输家。
    之所以钟先生选择针对蒙毅,以及杜赫不开口求情,主要就是蒙氏一族跟长公子走的很近,一来对是长公子的‘自己人’下手,自不会引得杜赫等官员激动,二来也是削弱了长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
    杜赫自是欣然接受。
    不过正如钟先生所说,蒙氏家族显赫,就算这次被免黜了,用不了多久,依旧能重新起来,廷尉府之职,早晚会是蒙毅的。
    所以无伤大雅。
    只是……
    张苍看了眼扶苏,心中哀叹一声。
    他根本没想卷入这些纷争,结果稀里糊涂就卷进去了,现在倒好,竟被杜赫直接针对了,日后就算想辩解,恐也辨不清了。
    他只感觉冤!
    他本就一匆忙过客,怎么就突然被站队了?
    他心中也是郁闷至极。
    扶苏脸色阴晴不定。
    事到如今。
    他又如何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卷入到了朝堂的漩涡。
    这是嵇恒一直极力避免的漩涡,也是他始终不愿亲自踏足的漩涡。
    而今他一头扎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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