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净白如玉。
    扶苏独自一人,前往拜会嵇恒。
    手中拎着两壶酒。
    等扶苏到嵇恒居住的小院时,嵇恒正在院中手持鉏(chu)垦地。
    见状。
    扶苏好奇的问道:“嵇先生,你这是作何?”
    嵇恒没有抬头,依旧弯着身子,锄着前院的一小块土地。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嵇恒的脾气,并未放在心上,而是去到院中,将手中酒放在了案上。
    他的动作很轻微。
    不过都落到了嵇恒的眼中。
    嵇恒看着案上的两壶酒,惜字如金道:“种地。”
    “种地?”扶苏蹙眉。
    嵇恒面色如常,“我这独身一人,既无立身之才,在咸阳也无田地,寻常五菜又不合胃口,只能借院中这块篱笆地,种一些野菜。”
    “当作日常解腻。”
    “再则。”
    “柴米油盐由朝廷解决。”
    “我自己也要尝试提高一下生活品质。”
    扶苏若有所思。
    他并未真下过田地,虽的确在孟春时节,跟随始皇参加过几次躬耕,但那基本只是手持耒耜(leisi)锄了几下,仅此而已了。
    他站立一旁,开口道:“嵇先生,我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铁盐之事,是先生提出来的,我想请先生出面,跟商贾进行面谈,我知晓先生不欲露面,只是先生也都知晓,大秦眼下实不能再犯错了,此事又跟天下人联系紧密,更不能出任何闪失。”
    “稍微处理不当,就可能适得其反。”
    “请先生出手。”
    扶苏长长的弯腰躬身。
    嵇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跟贩夫走卒,黔首隶臣接触过吗?”
    扶苏一愣,摇了摇头。
    嵇恒将手中的鉏放下,朝扶苏道:“你现在可以来体验一下,作为大秦的长公子,学习是必不可少的,但仅通过书卷,学来的东西终究是外在的,唯有经过脚踏实地的耕耘和实践,才能内生出自己的从政之道。”
    “王公大臣也好,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也罢,他们的存在,贯穿了整个华夏历史,未曾有过深入感受,视野的广度和深度,就注定会有局限。”
    扶苏看着那沾满泥土的鉏,眼中露出一抹犹豫,在沉思了一下后,还是过去将鉏拿在了手中,学着嵇恒的模样,在地上蹑手蹑脚的试了起来。
    嵇恒用汗巾擦了擦汗渍,悠闲的坐到了自己的躺椅上,一本正经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要时刻学会立足当下,择其利者而从之。”
    “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我现在有时间了。”
    扶苏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鉏,面露一抹苦笑,道:“我其实没太多想问的,只是想请先生出手,以防最终事不如人意。”
    “不过先生提供的似乎不完整?”扶苏目光闪缩,试探着问道。
    “谈不上不完整,只是先做做得到的,至于做不到的,就算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嵇恒将酒壶拿在手中,上下打量着。
    扶苏问道:“敢问具体是如何?”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你真想知道?”
    扶苏点了点头。
    “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我给你说的里面,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定价,朝廷定价,实则跟专营并无区别,只是抽税相对更加隐蔽了。”
    “其中最大的原因便在‘官产’。”
    “也可以说是民产。”
    “对我而言,两者差别不大,但其实都不准确,正确的讲,生产盐铁的,当是集体,而后商贾是跟集体进行议价,朝廷为公证。”
    “朝廷从始至终都只起监督跟收税的职能。”
    “并不参与任何生产运输管理。”
    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理解不了‘集体’是什么?
    是官?还是民?
    但他并未纠结,问道:“那为何当时不说明?”
    嵇恒道:“因为做不到。”
    “而今大秦连天下尚且都不能稳固,岂能再好高骛远,想法高远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更要结合实际,人要脚踏实地。”
    “变民众。”
    “大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闻言。
    扶苏瞳孔微缩。
    他猛的看向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已经意识到,嵇恒之所以愿意出手,并非真是为了救秦,而是在拿秦做一个尝试,借此完成他口中的‘天下变革’。
    扶苏目光微冷:“先生有些过了。”
    嵇恒轻笑一声,小酌一口,淡淡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想要的变革,跟过去的变法不同,我并不希望天下动荡,唯有太平安宁,我想做的一些事,才能有机会去实现。”
    “我跟你的目的现在是一致的。”
    “始皇知晓吗?”扶苏问。
    “当你把这个想法呈上去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嵇恒轻笑道。
    闻言。
    扶苏却是一愣。
    他却是不明白,其中哪有答案。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嵇恒却没有再说的念头,自顾自的喝着酒。
    扶苏眉头紧锁,在脑海中回想着面见始皇的场景,在回想了数遍后,他猛的抬起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竹简。
    那份自己亲手写的竹简!
    就是问题所在。
    上面的内容,虽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的,但未尝不是嵇恒在借自己之手,将此事告知给始皇。
    这实际算不上是告诉。
    而是试探。
    嵇恒跟始皇在当初见面时,似乎定下了一些东西,只是嵇恒心中似有担虑,故才特意用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去进行了一次试探,借此想试探出始皇真正的态度。
    始皇态度则很坚定。
    自己在去面见始皇时,尚未将竹简呈上,始皇就直接告诉自己,今后不要再将跟嵇恒有关的事告知了。
    始皇后续还直说。
    只要目的能达到,那就是好办法。
    想到这。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苦涩。
    他已经想明白了。
    父皇当初告诉自己的‘大政小改’,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嵇恒听的,从始至终,自己都只是父皇跟嵇恒的传话中间人。
    只是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嵇恒说了什么不重要,竹简上写了什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始皇的态度。
    是信任!
    当自己拿着那残缺的内容,面见完始皇,再主动来请嵇恒出手时,嵇恒就已清楚了始皇的态度。
    从始至终。
    都只是嵇恒跟始皇在对话。
    跟自己无关!
    始皇对自己的要求,也并非是让自己力挽狂澜,只是想让自己在嵇恒身边,学会脚踏实地,不要整日将书中学识奉为圭臬。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他将鉏放下,恭敬的执礼道:“是扶苏失礼了,请先生见谅。”
    嵇恒微微颔首。
    他挥了挥衣袖,让扶苏继续锄地。
    扶苏看着脚下的鉏,苦笑一声,老老实实的拿在手中,安分的锄起了地。
    嵇恒缓缓道:“我可以出手,不过有个条件。”
    “我要盐铁万分之一商税作为报酬。”
    “不过这些钱会交由你保管,当我需要用钱时,会让人找你要钱。”
    “若年末有结余,剩下的就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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