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得停止这么大的开销了,”斯佳丽在费茨太太面前生气地挥动手上的帐簿。“现在面粉贵得都快吃不起了,没道理再养这么一大堆下人,至少必须辞掉一半。试问雇用那么多人有什么用?别再搬出那一套老掉牙的理由,说什么要搅拌乳酪制作奶油,现在什么都缺,就是奶油生产过剩,它可能一磅都卖不到半分钱。”
    费茨太大等斯佳丽气消,才冷静地从她手中拿过帐簿,放在桌上。
    “你要把他们赶上街头是吧?”她说。“全爱尔兰有许多大公馆和你一样都在裁员,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许多同伴。现在没有一天厨房门口不来十儿个饿鬼讨一碗汤喝的,你还要增加他们的人数吗?”
    斯佳丽焦躁地踱到窗边。“不,当然不要,别说笑了。可是一定有可以减少开销的方法。”
    “养你那些上等的好马,比养下人还花钱。”费茨大太冷冷说道。
    斯佳丽转身面对她。“够了!”她怒不可遏他说。“别来烦我了。”她拿起帐簿,走回办公桌。可是她大心烦意乱,根本没办法把心思集中到帐簿上来。费茨太太怎会如此刻薄?她应该知道我爱好打猎胜过其他一切。等秋天一到,就又可以打猎了,这是唯一支持我度过可怕夏天的希望。
    斯佳丽闭上眼睛,试着回想那些寒冷的早晨,当夜晚的露水化成薄雾,号角声拉开追逐赛的序幕。她咬紧牙关时有一小块肌肉正不知不觉地在跳动。她不擅于想象,只擅于实干。
    她张开眼睛,强迫自己专注在帐簿上。没有谷物可卖,没有租金可收,今年她的亏损可大了。这令她心烦不已,因为她做生意一向只赚不赔。赔钱等于要她的命。
    但是斯佳丽是在一个不时会有作物歉收或暴雨酿灾的环境下长大,她知道明年会不一样,明年一定会更好。发生干旱与冰雹这种天灾,并不是她的责任。这不同于木材生意或开店。赔钱自己多少要负点责任。
    何况,这点亏损在她总财产里只算是九牛一毛,就算巴利哈拉每年歉收,她还是有大把的钞票,供她挥霍下去。
    斯佳丽不自觉地叹口气。她多年来努力工作、省吃俭用,以为只要有足够的钱,她就会快乐。现在她是有钱了,这要感谢瑞特,可是却变得毫无意义,反而使她失去了奋斗、计划和努力的目标。
    当然她也不会笨到希望再回头去过那种贫穷、绝望的生活。但她需要挑战,能运用她的机智去克服难关,所以她才会爱上跳栅栏、沟渠和运用意志力控制一匹强悍的马。
    看完帐簿后,斯佳丽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而整理起一大叠的私人邮件。她最恨写信。她已经知道这些邮件的内容。许多是请柬,她把它们归到一堆。哈丽雅特会替她写信婉辞,没人知道那不是她亲笔写的,而哈丽雅特也很高兴自己有用武之地。
    又有两封求婚信。斯佳丽至少每星期收到一封。他们佯装写情书,其实她心知肚明,要不是因为她是个富孀他们根本不会寄信来。大部分男人皆是如此。
    她用一些简便的辞句回第一封信。诸如:“承蒙您的关心”、“无法回报您的热情”和“永远珍惜您的友情”等等常见的交际辞令。
    第二封信就没这么简单了,这是查尔斯拉格兰写来的。查尔斯是她在爱尔兰所认识的人中和她最相配的,他的真情令人感动,不像大部分男人只会对她甜言蜜语;他并非看上她的钱才追求她,这一点她很有把握。查尔斯本身就来自富豪世家,他家是英国的大地主。他是家中的小儿子,而且他选择了加入军队而非授神职,不过他自己一定有一些财产,因为他一套制服的花费就比她所有舞会礼服加起来的费用还贵,这一点她也很肯定。
    还有什么优点?查尔斯长得很帅,身体和瑞特一样高大,所不同的是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而不是黑发。不过,不像大多数白肤金发人那样的、被冲淡似的浅黄色。他的头发是道地的金色,金色中带一抹红色,与黝黑的皮肤呈强烈对比。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女人看他的神情仿佛用一把汤匙就可以把他吃了似的。
    那么她为什么不爱他呢?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常常想,但就是想不出答案,她其实并不大关心这个问题。
    我想要爱上某个人,我也知道爱的滋味,爱是世上最美好的情感。
    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居然这么晚才了解情爱。查尔斯爱我,我想要被爱,我需要爱,没有爱,我一个人好寂寞。为什么我不能爱他?
    因为我爱瑞特,这就是答案。这就是查尔斯和其他男人都掳获不了我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是瑞特。
    你永远得不到瑞特,她的理智告诉自己。
    斯佳丽的心痛苦地呐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真能完全忘情吗?你以为每次当我在猫咪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时,它不在我心中萦绕吗?你以为当我相信自己已过着完全自主的生活时,它不会在我脑海里出现吗?
    斯佳丽小心翼翼地下笔,思索最婉转的字眼来拒绝查尔斯拉格兰。他绝不会明白她是真心喜欢他的,甚至因为他爱她而使得她也有一点爱他,但那种感情还不足以说服自己嫁给他。她希望当他的好朋友,而不是妻子,因为他绝对不会要一个心永远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今年最后一场家庭聚会地点离基尔布莱不远,基尔布莱又离特里姆不远,所以斯佳丽决定驾马车去,以省掉搭火车的麻烦。斯佳丽趁一大早天气还凉爽的时候便出发,她的马最近饱受炎热之苦,一天至少得用海绵毛刷刷四次,最后,连她也渐渐受不了,晚上都是在汗流浃背、翻复辗转中入睡。还好已经是八月,夏天就快结束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远处已升起一阵热气。她后悔出门前没先估算一下行程的时间,她希望赶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就已到达目的地。
    不知南沙克利夫起床了没有?她不像是会早起的人。无所谓,我不介意在见到任何人之前先洗个冷水澡、换套衣服。希望这里有个像样的女佣,不要像吉福德家那个笨手笨脚的白痴,她帮我挂连衣裙时,居然会把袖子扯掉。也许费茨太太要我自己带贴身女佣来的建议是对的,她的意见通常不会有错,可是我又不想每分每秒都被贴身女佣阴魂不散似地缠着。在家里有佩吉奎因伺候,出门拜访时,人们就得忍受我不带贴身女佣的习惯。我确实也该开一场家庭聚会,回报所欠的人情才对。大家都对我这么好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明年夏天再说吧!我可以说今年大热,而且我又担心农场突然,从路两旁的阴影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握着她的缰绳,另一个手持来福枪对着她。斯佳丽的心思飞快地转动,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她怎么没想到要带左轮手枪来防身?或许他们只是要抢她的马车和衣箱,如果她发誓不把他们的长相告诉任何人,或许还会让她走回特里姆。两个大白痴!难道他们不知道好歹也该戴面罩什么的,她在报上看到的土匪不都是蒙面的?
    我的天!他们穿着制服,根本不是白衣会会员。
    “瞎了你们的眼,你们把我吓得半死!”爱尔兰皇家警察队的绿色制服与树篱的荫影混在一起。使得她无法看清他们。
    “我必须调查你的身份,夫人。”握着她僵绳的人说。“凯文,你到后面看看。”
    “休想碰我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我是巴利哈拉的奥哈拉太太,正要去基尔布莱的沙克利夫家。沙克利夫先生是法官,他会让你们两个坐上被告席!”其实她并不知道厄内斯特沙克利夫是不是法官,不过他那一大撮姜黄色胡子使他看起来挺像的。
    “奥哈拉太太是吗?”奉令搜查她马车的凯文走到她身边,脱下帽子。“我们在军营里就久仰你的大名了,夫人,几个星期前我还问约翰尼是否要去认识你?”
    斯佳丽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为什么?”
    “他们说你是美国人,奥哈拉太太,现在听你说话,我可以确定他们没骗人。他们还说你来自佐治亚州,我和约翰尼都很喜欢那个地方,一八六三年时我们都曾经在那里打过仗。”
    斯佳丽嫣然一笑。“真的吗?”没想到居然会在往基尔布莱途中遇见来自家乡的人。“你们住哪里?在佐治亚哪个地方?你们是胡德将军的部下吗?”
    “不是的,夫人,我是谢尔曼的部下,约翰尼才是南部联军的人,他的名字就是在那里得来的,不是都叫‘约翰尼雷布’么。”
    斯佳丽甩甩头想清醒一下脑袋。她肯定没有听清。但是更多的提问和更多的回答证实她没有听错。这两个爱尔兰人曾经在一次野蛮的战争中为敌,现在却变成最好的朋友,以共享那段难忘的回忆为乐。
    “我被弄糊涂了!”她说。“十五年前你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现在却成了朋友。难道你们不会争论南方、北方谁对谁错吗?”
    约翰尼笑答:“当兵的管什么谁对谁错呢?喜欢打仗,就去那里打,管他为谁打呢,只要能打一场漂亮的仗就行。”
    斯佳丽一到沙克利夫家就要了一杯加白兰地的咖啡,差点没把他们的男管家吓坏。她的困惑远超出她能理解的。
    之后她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连衣裙,容光焕发地走下楼。当她看到查尔斯拉格兰时,脸色骤变,他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她故意装得像没见到他似的。
    “南,你看起来美极了!我真喜欢你的房子,我那间卧房真漂亮,我真想永远往在这里。”
    “那我再高兴没有了,斯佳丽。你认识约翰格雷厄姆吧?”
    “久仰大名,我等这个机会已等了好久了。你好,格雷厄姆先生。”
    “奥哈拉太大。”约翰格雷厄姆人长得瘦长,有着运动员的灵活身手。他是全爱尔兰最有名的高尔韦狩猎队猎犬官,大不列颠的每个猎狐者无不渴望被邀请来参加狩猎队的猎狐活动。这些格雷厄姆都知道,斯佳丽也知道他知道,他们也就不必再忸怩作态,说客气话了。
    “格雷厄姆先生,你接受贿赂吗?”为什么查尔斯老是用那种眼神看她?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约翰格雷厄姆的银发脑袋往后一仰,哈哈大笑。当他俯看斯佳丽时,眼中仍带着盈盈笑意。“我常听人说你们美国人个性坦率,喜欢开门见山,现在我终于见识到了,奥哈拉太太。老实说出来吧!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用一只手一只脚骑马行吗?我可以单脚侧骑——那是我对侧坐马鞍唯一能想到的好处——我单手就可操纵缰绳。”
    猎犬官微微一笑。“好大的口气!听说美国人一向很夸张。”
    斯佳丽已厌倦了调侃,再者查尔斯的出现把她搞得心浮气躁。“格雷厄姆先生,你可能没听说过在爱尔兰人只敢走门口、英国人会掉头而去的地方,美国人却敢跳栅栏而过。如果你让我参加狩猎队的狩猎活动,我至少能赢到一只狐爪,否则我就当你们大家的面吃下一群乌鸦——不加盐的。”
    “天哪!真是名不虚传,夫人,随时欢迎你加入。”
    斯佳丽嫣然一笑。“咱们一言为定。”她朝手掌吐了口唾沫。约翰格雷厄姆微笑着也在他手上吐了口唾沫。两人的拍掌声响彻长廊。
    然后斯佳丽朝查尔斯拉格兰走了过去。“查尔斯,我在信上说得很清楚,全爱尔兰只有这个家庭聚会你不该来。你这么做实在很差劲。”
    “我不是来使你难堪的,斯佳丽,我只是要亲口告诉你,而不是写信告诉你,你不必担心我会强迫你或纠缠你,我知道那么做是没用的。军团下星期要移防到多尼文尔,我只有这次机会来说完我想说的话,另外,我承认,再见你一面。我保证不再用专情的眼神偷窥或凝视你。”他自嘲地笑着。“这篇说词是我事先拟好的,还可以吧?”
    “相当好。多尼文尔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是白衣会惹的祸,那里似乎是他们的大本营。”
    “刚刚在路上有两个警察拦住我,要搜我的马车。”
    “收租期快到了,巡逻队全出动了。不要再谈军队的事了。你对约翰格雷厄姆说了些什么?我好久没见他那么笑过了。”
    “你认识他?”
    “很熟。他是我舅舅。”
    斯佳丽笑得肚子都疼了。“你们英国人哟!难道这就是‘缺乏自信’的意思?你只要稍为会吹点牛,查尔斯,就可以为我省去不少麻烦。
    我想加入狩猎队都想了一年了,却苦干找不到门路。”
    “你真正喜欢的该是我的利蒂希亚舅妈,她可以骑到约翰舅舅头上撒野,约翰舅舅气都不敢吭一声。走!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传来了令人振奋的隆隆雷声,但是没有雨,正午的空气闷得令人窒息。厄内斯特沙克利夫敲着锣以引人注意,他紧张他说他和太太为下午安排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节目。“一般聚会不是安排槌球就是射箭,不是吗?或是参观书房,弹子房,不是吗?或是一些老掉牙的节目,不是吗?”
    “废话少讲,快说正题儿吧!厄内斯特。”他太太催促道。
    厄内斯特断断续续、口沫横飞地开始说明,他们准备了游泳衣和绳索让任何有胆量的人横渡河流探险,并可以在湍急的河水中消暑。
    “也不算湍急,”南沙克利夫纠正道“只是一处合适的小激流。仆人会带着冰凉香摈在那里等着。”
    斯佳丽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听起来仿佛整个下午都要泡在冷水缸中。
    虽然水温比她预期的高,但还是比泡在冷水缸里好玩多了。斯佳丽抓着绳索,一步步涉入河中央深水处,突然她发现自己已陷在激流中。这里的水很凉,凉得她双臂起鸡皮疙瘩,而且水流的速度非常快。
    水流把她往上推向绳索,双脚也离了底。她死命抓住绳子。两条腿失去控制地打转,水流的冲力使她的身体半转了过来。她感到有股危险的诱惑力量,吸引她放开绳子,随波逐流。摆脱脚下的土地。摆脱墙壁或道路或任何被控制的、控制她的东西。在心跳加快的漫长时刻里,她想象着自己已放开一切,随波飘流。
    斯佳丽铆足了劲,抓牢绳子,弄得她浑身发抖。慢慢地,她专心而坚定地往前移动,一手一手地移动,直到脱离激流的拉力。她转头撇开不看其他人在泼水嬉闹的地方,不知怎地,潸然泪下。
    激流外围水温较高,有一些流速缓慢的小旋涡,像激流中伸出的手指。斯佳丽慢慢地感觉到了它们的爱抚,便放任自己与它们一起漂浮温暖的河水轻缓的流动抚摸着她的脚、腿、身体、胸脯,游抚过羊毛上衣和灯笼裤裹着的腰枝和膝盖。斯佳丽感觉到无以名状的渴望,心中一种空虚大声疾呼着要她填满。“瑞特,”她靠在绳索上轻声嘟哝,两片嘴唇磨得瘀肿,隐忍着那种粗糙与疼痛。
    “是不是很好玩啊?”南沙克利夫喊道。“谁要喝香摈?”
    斯佳丽强迫自己转头。“斯佳丽,你真勇敢,竟然敢通过最可怕的地段,你得回来一趟,没人有胆量送香槟过去给你。”
    是的,斯佳丽心想,我得回去了。
    吃过饭,她走到查尔斯拉格兰身边,双颊异常苍白,眼睛则炯炯发亮。
    “今晚我能不能送你一份‘三明治’?”她平静地问。
    查尔斯是个经验老到、技巧纯熟的情人,他的手非常轻柔,嘴唇坚定、温暖。斯佳丽闭着眼睛,让他爱抚着她的肌肤,就如河水爱抚她一般。然后他轻唤她的名字,她的愉悦感瞬时化成泡影。不!她在内心呐喊着,不!我不要失去这种感觉,绝对不行。她把眼睛闭得更紧,想瑞特,幻想那是瑞特的手,瑞特的唇,那种填满她痛苦的空虚的温暖、有力的插入也是瑞特所为。
    没用!他不是瑞特。她懊悔、悲伤、痛不欲生。别开脸,躲开查尔斯探索的唇,哭到他停止为止。
    “亲爱的,”他说。“我太爱你了。”
    “求求你,”斯佳丽硬咽道“哦!求求你走开。”
    “怎么了?亲爱的,哪里不对劲?”
    “我,我,是我不对劲。请你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的声音那么小,那种绝望、痛苦,查尔斯不由得伸手去安慰她,但又把手缩回,完全意识到此刻只有一个方式能安慰她。他迅速收拾衣物,走出房间,轻轻地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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