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的意识不断往上盘旋、盘旋,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但是又有一股本能把它往下拉,拉回黑暗中,远离不堪忍受的现实。如此的过程一再重复,弄得她精疲力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挺尸般直躺在大床上。
    她作着梦,梦境千变万化,情势紧迫,梦里的十二棵橡树庄园,恢复了被谢尔曼烧毁前的完整和美丽。雅致的曲线形楼梯宛如悬在空中,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爬着。阿希礼就在她前面爬着,不知她在后面唤他停下。“阿希礼!”她喊道“阿希礼!等等我。”一路追着他。
    好长的楼梯啊。她不记得这楼梯居然有这么高,她越跑,楼梯盘旋得越高,阿希礼也总是离得她远远的。她得赶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只知道一定要赶上他。她加快脚步,越跑越快,心头怦怦地在胸腔内猛跳。“阿希礼!”她喊着“阿希礼!”他终于停了下来,斯佳丽鼓起前所未有的力量,飞快地往上爬,飞快地往前跑。
    当她的手碰到了阿希礼的衣袖,全身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然后他转身向她,斯佳丽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没有脸,只是一团苍白。
    模糊的影象。
    她摔了下来,在空中翻滚,眼睛惊骇地盯着上面的人影,喉咙紧缩,喊不出声。只听到笑声由下面传来,像一朵云絮往上飘,团团包围了她,嘲弄她无法发出声音。
    我就要死了!她心想。可怕的痛苦就要把我毁了,我要死了。
    忽然,两只强壮的胳膊抱住了她,轻轻拉着她,才没掉下去。她知道这两只胳膊,知道枕在头下的肩膀。准是瑞特。是瑞特救了她。在他怀里她是安全的。她掉过头,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顿时冰冷的恐惧感冻彻全身。他和阿希礼一样,脸孔像笼罩在雾里、烟里,没有形状。
    笑声又响起了,声音是从瑞特那张白糊糊一片的脸上发出来的。
    斯佳丽猛地清醒过来,摆脱了恐惧,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令她茫然无知。灯火已尽,布莉荻在偌大房间内的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沉睡着。斯佳丽伸出胳膊在陌生的大床四处摸索,手指只摸到柔软的亚麻,床垫四边离她太远,她摸不到。她仿佛被“放逐”到茫茫一片没有边界、完全生疏的柔软空间,也许会就此坠入永远宁静的黑暗中——她的嗓子眼吓得憋住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迷失在黑暗中。
    别想了!她的理智硬将恐慌驱走,命令自己要把持得住。斯佳丽小心翼翼地弯起腿,转身跪在床中央。动作很慢,免得出声。什么东西都可能藏在黑暗里,在听着动静。她谨慎挣扎着在床上爬行,直到双手触摸到床沿,才爬下床,站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你真是大笨蛋!斯佳丽奥哈拉,宽慰的泪水滚下面颊,她暗自骂着。房间和床当然是陌生的,你像个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傻女孩那样晕死过去,于是科拉姆和布莉荻便把你带回了旅馆。别再这么像只惊弓之鸟似的胡思乱想吧!
    然后,记忆又像粗硬的拳头,打得她皮开肉绽。瑞特不要她跟她离婚娶了安妮汉普顿。她不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做?她一直深信他是爱她的。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埃可是他做了。
    我根本不认识他。斯佳丽听到这几个字,仿佛是她亲口大声说出来的一样。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爱的究竟是谁呢?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今后我怎么样呢?
    那天夜晚,在离乡万里的远方,斯佳丽奥哈拉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旅馆房间里那片惊人的黑暗中,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事——敢于正视失败。
    这全都是我的错。我该在发现怀孕之时就赶回查尔斯顿。我却选择玩乐,几个星期的贪玩害我丢掉了我唯一牵肠挂肚的幸福。我从没想过瑞特在我离开后,心里作何感想?一天过了又一天,一只舞跳过又一只,我始终就没去想过。
    从来就没有想过。
    在这静悄悄的黑夜里,斯佳丽勉强自己检讨以前种种鲁莽粗心的过错。查尔斯汉密顿——她为了和阿希礼赌气而嫁他,根本就不曾爱过他。弗兰克肯尼迪——她对他太恶毒了,设计拆散他和苏埃伦,好让他娶她,给她钱保住塔拉。瑞特——哦!她所铸下的大错多得不可胜数。她不爱他却嫁给他,从来就没费过心思让他快乐,甚至从未关心过他是否不快乐——等到发现为时已晚。
    哦!主啊!请宽恕我,我一次都没想到过我对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感受。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们大家,只因为我从没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还有玫荔,尤其是玫荔。我不忍回想过去对她有多坏。我一次都不曾感激过她给予我的爱,她还处处为我辩护。我甚至没告诉过她我也爱她,因为我从没想到,直到最后想说也没机会了。
    我这一生是否注意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哪怕只一次?
    绝望与羞耻紧紧揪住斯佳丽的心。她怎么会如此愚蠢?她瞧不起蠢货。
    然后斯佳丽握着双拳,下颚紧绷,肩背挺直。她决不沉陷在往事的痛苦回忆里,自怨自艾。她决不向任何人哭诉,也不向自己哭诉。
    她干涩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上方。她不哭,现在不哭。要哭等后半生再哭。现在她得想想,仔细想想,再作决定。
    她得想想肚里孩子的事。
    有那么一刻,她好恨,恨胎儿把她的腰撑大,使她的身材逐渐臃肿。
    本来她以为孩子可以使瑞特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已没用了。做女人的只有一个办法——她听说有些女人把不想要的小孩打掉假使她真的这么做,瑞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关系?瑞特现在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一种压抑已久的啜泣挣脱她的意志,冲口而出。
    失去!我失去了他!我失败了,瑞特赢了。
    一股怒气倏地窜起,麻痹了她的苦痛,为她精疲力竭的身心打足气。
    我是失败了,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瑞特巴特勒!斯佳丽带着一丝苦涩的得意感想道,你打击了我,我要加倍回敬你。
    斯佳丽将手轻轻放在肚皮上。哦!不!她不能打掉这个孩子,她要好好照顾孩子,以有史以来任何小孩未曾享有的最好环境来栽培他。
    她脑海里满是瑞特和美蓝的身影。他爱美蓝远甚于爱我。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牺牲自己,来换回美蓝的生命。而我就将要拥有一个新的、完全属于我的美蓝。等她长大了,她会只爱我一个人,远超过世上任何东西、任何人,到时我就带她去见瑞特,让他看看他失去了什么我究竟在胡想些什么?我一定是疯了!一分钟前我才醒悟到我把他伤害得多深,我多恨自己。现在怎么又恨起他,计划用更卑鄙的手段去伤害他呢?我不该那样做,我不该想那种事,我不该。
    瑞特走了!我既然承认了这个事实,就不能怨天尤人,也不能报复他,我必须努力重新开始生活才是。我必须找些新鲜事,要紧事,指望着活下去的命根子。假如我专心去做,就一定能办到。
    下半夜里,斯佳丽的心思有条不紊地顺着行得通的途径想下去。
    她看到了一个个死胡同,也克服了一个个障碍,经过回忆、幻想和考虑成熟,发觉不少意外的角落。
    斯佳丽想起少女时代、想起克莱顿县、想起战前的岁月。那些回忆是那么遥远,没有痛苦,于是她明白了,她已不再是那个斯佳丽,她可以抛开以前的她!别再提过去的日子了,让亡灵安息吧。
    斯佳丽把心思集中在未来、在现实、在后果上。她太阳穴上开始扑扑跳了,随即变成了敲击,然后整个头疼痛欲裂,但她仍旧继续想着。
    外面街道初次传来声响时,她的脑子里也已经规划出了一幅蓝图,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曙光透过窗帘照进屋来,她马上唤了声:“布莉荻?”
    那姑娘从椅子上跳起来,眨着眼睛,强挤掉睡意。“谢天谢地!你清醒了!”她失声叫道。“大夫留下这帖补药,我找到汤匙就喂你吃,汤匙就放在桌子上。”
    斯佳丽乖乖地张嘴服下苦药。“好了,”她坚决说。“我的病好了。
    去把帘子拉开,现在天一定亮了。我的头还有点痛,需要吃点早餐,才能恢复体力。”
    下雨了,一场真正的大雨,不是惯常的蒙蒙细雨。斯佳丽心中顿时暗暗有种满足感。
    “科拉姆一定很想知道你病好了,他担心死了。要我去叫他来吗?”
    “现在还不要。跟他说我晚一点再见他,我有话跟他说。但不是现在。去吧!先去告诉他我没事了,然后请他教你替我点一份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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