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餐前,科拉姆骑着马,手里牵着另一匹马出现,使斯佳丽吃了一惊。“你不是说喜欢骑马吗?”他提醒她说。“所以我特地去借了两匹来。但得在中午前回来,你赶快去厨房带些昨晚吃剩的面包,免得屋子挤满了客人就走不开了。”
    “没有马鞍,科拉姆。”
    “你到底是不是骑士?快去拿面包,斯佳丽亲爱的,布莉获会帮你上马的。”
    长大后她再没跨骑过无鞍的马,早已忘了骑马的滋味儿。现在那滋味儿又尝到了,仿佛从不曾间断过骑马,而且很快的,她简直连缰绳都不用了,只用膝盖的压力来驾驭马的行动。
    “我们要去哪里?”斯佳丽在一条陌生的步林上问。
    “去博因河,我要带你去看看一些地方。”
    博因河。斯佳丽脉搏加速了。心里有种力量同时在吸引她、排斥她。
    开始下雨了,幸好布莉获劝她带了围巾出来。她把头包住,静静地跟在科拉姆后面,听着雨滴沙沙打在灌木丛的叶子上,听着马蹄得得地缓慢行进。一切显得如此安详。不久雨果然又停了,在树篱内躲雨的鸟儿又可以飞出来了。
    那条河就在步林道尽头。河岸很低,河水都快要拍上岸来了。“这里就是布莉获洗澡的浅滩。”科拉姆说“你也想洗个澡吗?”
    斯佳丽猛颤了一下。“我没那么勇敢,水一定很冷。”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不过只是溅湿一点点罢了。我们要过河到对岸,把缰绳抓牢。”马蹄小心翼翼地踩入水中。斯佳丽撩起裙摆,塞在大腿下,跟了上去。
    科拉姆在对岸下了马。“下来吃早餐,”他说。“我去把马拴在树上。”河岸附近就有不少树,扶疏的叶影在科拉姆脸上映出点点斑纹。
    斯佳丽滑下马背,把缰绳交给科拉姆。独自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背靠着一棵树干。河边长满小黄花和心形绿叶。她合上双眼,聆听着汩汩流水,头顶上的树叶籁籁作响,鸟儿婉转啁啾。科拉姆坐到她身边时,她才缓缓张开眼睛。他将半条苏打面包撕成两截,把较大的一份给斯佳丽。
    “我边吃边讲个故事给你听,”科拉姆说。“我们脚底下的这块地就叫巴利哈拉,在将近两百年前是我们祖辈亲人的家园,是奥哈拉家的土地。”
    斯佳丽猛地坐直身子,完全清醒了,东张西望。这就是奥哈拉家的土地!而巴利哈拉不就是他们曾经急驰而过的那座荒村?斯佳丽掉过头来望着科拉姆,急着想知道下文。
    “别急,斯佳丽,先吃你的面包,这故事说来话长。”科拉姆这一笑,她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两千多年前,第一个奥哈拉家祖先在这里定居,划地归己。一千年前——离我们出生的年代近多了,北欧海盗,现在称作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发现了青翠富饶的爱尔兰,便想占为己有。爱尔兰人如奥哈拉家一类人,眼看龙头大船可能顺着河流入侵,于是建立了坚固的防御工事来抵抗强敌。”科拉姆撕下面包的一角,塞入嘴里。斯佳丽不耐烦地等待着。历史这么悠久她的脑子无法领会那么多年前的事。一千年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北欧海盗被赶走了,”科拉姆说“奥哈拉家人如常地耕地、养牛,前后维持了两百多年。这期间他们建造了一座足以容纳所有家人和下人的坚固城堡,因为爱尔兰人的记性好,想得远,过去北欧海盗入侵过,生怕他们卷土重来。结果竟然不幸言中,但这次入侵的不是北欧海盗,而是曾经被法国统治的英国人。爱尔兰的大半土地都被他们夺去了,只有奥哈拉家人仍将他们挡在城墙外,继续耕种他们的土地,如此又过了五百年。
    “平静的日子一直过到博因河战役爆发才终告结束,那个凄惨的故事你总该早知道了。奥哈拉家默默耕耘了两千年的土地,最后全变成英国人的财产。浩劫后的奥哈拉家老弱妇孺全被赶过河去讨生活。其中的一个小孩长大后,成了对岸英国人的佃农。他的孙子也是那里的佃农,娶了我们的奶奶,凯蒂斯佳丽,祖父曾站在他父亲身旁,看着黄滔滚滚的博因河对面,目睹奥哈拉家城堡倒塌,眼睁睁看着英国人盖起新楼。但是名称却始终没变,仍叫巴利哈拉。”
    爸爸也看过英国人的房子,知道那块地原本是奥哈拉家的土地。
    斯佳丽终于了解爸爸为什么每次一提到博因河战役,嗓门就变得很大,流露出愤怒和悲伤的神情。想到这儿,她不禁流下了眼泪。科拉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水喝,再将手洗净,捧水给斯佳丽喝。待她喝了水,便用湿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原不想告诉你这些,斯佳丽——”
    斯佳丽忿忿地打岔。“我有权利知道。”
    “我也这么认为。”
    “再说下去,看你脸色就知道你还有不少事没说。”
    科拉姆仿佛痛苦不堪,脸色发白。“是的,还有不少事。英国人的巴利哈拉是由一个年轻贵族建造的,据说他长得和阿波罗一样俊美,他也自认为是神,并决定要让巴利哈拉成为全爱尔兰最好的领地。
    由于巴利哈拉的一草一木全是他的财产,因此他的村庄一定要比其他地方,甚至比都柏林大。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虽然比不上都柏林,村里的唯一街道也比首都最宽敞的街道还宽。他的马厩盖得像教堂,窗子明亮如钻石,花园有如通往博因河的柔软的地毯。草坪上孔雀开屏,有如花团锦簇,还有珠围翠绕的美女陪他作乐。他是巴利哈拉的领主。
    “他唯一的遗憾是只有一个儿子,而他本人也是单传独子。不过在他下地狱之前,倒是看到了孙子的出世。他那俊美的孙子也没有兄弟姐妹,长大后也成了巴利哈拉领主,继承了像教堂般的大马厩和大林子,然后再传给他儿子。
    “我还记得巴利哈拉那位年轻的领主。那时我年纪小,总以为他尽善尽美。他骑着一匹花毛的高头大马,每当贵族猎狐的马蹄践踏我们的玉米园,他总会丢铜子儿给我们这些小孩。他总穿着粉红色外套。白色马裤、高统马靴,骑在马上看起来身材高大修长。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要夺走我们手中的铜子儿,又碾碎了,还咒骂那个给我们钱的领主。”
    科拉姆站起身,开始沿着河岸踱步。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细小“后来发生了大饥荒,饿浮遍地。‘我不能眼睁睁看我的佃农受苦,’巴利哈拉的领主说。‘我要买两艘坚固耐用的船,免费将他们安全送去物产丰饶的美国。我不在乎我的奶牛没人挤奶而哀哞,也不在乎田地因没人耕种而荒废;我在乎的是巴利哈拉的人民,不是牛,也不是玉米。’“农民和村人争相亲他的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许多人都准备上船前往美国。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忍受离乡之苦。‘就算饿死,我们也要留下来。’”他们如此告诉年轻的领主。他于是在四乡传下令来,无论男女只要一开口,就能得到免费的船位。
    我父亲又骂他,并迁怒于他的两个兄弟马特、布赖恩,指责他们接受英国人的馈赠。但两人坚决要走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们跟其他人竟会随着那两艘破船一起葬身海底。那两艘沉船后来被苦主称为‘棺材船’。
    “有一个巴利哈拉人潜入像教堂般漂亮的大马厩里,趁年轻领主去牵马时,抓住他,把金发的巴利哈拉领主吊死在博因河旁的楼塔上,那地方曾经是奥哈拉家人监视龙头船的观察哨。”
    斯佳丽立即用手捂住了嘴。科拉姆仍旧苍白着脸在踱步,声音像变了个人似的。楼塔!必定是那一座了。她把手紧紧捂住嘴唇。不敢吭声。
    “没人知道藏在马厩里的那个人是谁,”科拉姆说。“众说纷纭后来英国士兵来了,留在巴利哈拉的人都不愿指认谁是凶手,全被吊死。
    抵偿年轻领主一条命。”科拉姆的脸在树荫下,显得格外白皙。他嗓子眼里突然爆出一声哀号,是无言的控诉,惨绝人寰。
    科拉姆转身面对斯佳丽,斯佳丽猛一看到他狂怒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不觉畏缩起身子。“美景?”他吼道,吼声有如炮火。人也应声跪落在开满黄花的河畔,弯下腰掩着脸,肩头不住抽搐。
    斯佳丽向他伸出手去,却又中途缩手,颓然垂在膝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请原谅我,斯佳丽亲爱的,”她熟悉的那个科拉姆抬起头说。“我姐姐茉莉受西方世界遗毒太深,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她总是有办法把我惹火。”他又露出了令人信服的微笑。“如果你想去巴利哈拉看看,我们还有时间骑马过去。那地方被遗弃了将近三十年,但没有遭到破坏。
    也没人敢靠近它。”
    他伸出手,死灰的脸庞挂着真挚的微笑。“来吧!马就在附近等着。”
    科拉姆的马踩过荆棘与藤蔓,开出一条路,斯佳丽不久便看到了楼塔的石头巨墙矗立在眼前。科拉姆举起手要斯佳丽别出声,然后勒住了缰绳,再把手放在唇边弯成漏斗型。“西泉,”他大声喊道。“西泉。”
    怪异的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
    他转过头,眼带愉悦的笑意,两颊红润。“那是盖尔语,斯佳丽亲爱的,古老的爱尔兰语言。有一个聪明的女人住在附近一间简陋的小茅屋里,她是个女巫,有人说她和塔拉的历史一样老,又有人说在二十年前她才从特里姆逃离她丈夫布帕迪弗林。我刚刚是在通知她说我们要路过此地,免得把她吓着。我并不相信女巫,但是给人一些尊重并没有害处。”
    他们绕楼塔骑了一圈。走近一看斯佳丽才发现塔墙的石块间并没有灰泥,而且接合处也没有太大的推移。科拉姆说这塔有多久历史了?
    一千年?还是两千年?无所谓,反正她不怕。不管科拉姆的语调多不寻常。楼塔只不过是一座她平生所看见过的最精美的建筑罢了。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事实上它还仿佛在邀请我走近前去呢!她骑马走近些,手指抚着石缝。
    “你很勇敢,斯佳丽亲爱的,有人说这里常有一个被吊死的冤魂出没。”
    “胡扯!世上哪有鬼。假如真有,马也不敢靠近了,大家都知道动物可以感觉到那种东西。”
    科拉姆低声轻笑。
    斯佳丽把手贴在石墙上,经过千年风吹日晒雨淋墙面变得溜滑溜滑,她感觉到墙上阳光的温暖以及雨水和风的寒冷。一种反常的宁静渗透进她的心。“可以感觉得出的确很古老了。”她知道自己的话表达得不够充分,但那没关系。
    “它残存下来了,”科拉姆说“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
    “根深蒂固。”这句话她在哪儿听到过?当然。是瑞特在谈到查尔斯顿的时候提过。斯佳丽笑着抚摸古老的石头。这会儿她也能跟他谈谈根深蒂固的其他例子了。等他下次再吹嘘查尔斯顿有多古老的时候,一定要杀杀他的风景。
    巴利哈拉的房子也是石头造的,只不过都是加工过的花岗岩,每一块都切削成完美的矩形。房子看起来坚固耐久,破碎的窗玻璃和褪了漆的窗框与丝毫未损的石墙极不协调。整座建筑体积庞大,光是侧翼就几乎比斯佳丽看过的所有房子都大。这是造来传之后世的,斯佳丽对自己说道。没人住实在可惜,太糟蹋了。“巴利哈拉领主没有子嗣吗?”她问科拉姆说。
    “没有。”科拉姆的声音带着满足。“他应该是有妻子的,可能回她亲人身边去了,也有人说她发了疯被送去疯人院了。”
    斯佳丽觉得她最好别向科拉姆表露她对这栋大房子的赞赏。“我们参观村庄去。”她说。其实这算是座小镇,说是村子未免太大了。四处看不到一片完整的玻璃窗,也没见到一扇完好的门。只见村落一片被遗弃的荒凉景象,斯佳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切都是仇恨造成的。“走哪一条路回家最快?”她问科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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