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一点了吗?”瑞特谨慎控制着声音。
    斯佳丽默默点头。她裹在毯子里,身穿瑞特里面穿的一件粗糙的工作衣,靠着炉火坐在一张板凳上,两只光脚丫泡在一盆热水中。
    “你呢,潘西?”斯佳丽的使女,裹着另一床毛毯坐在另一张板凳上,咧嘴笑着承认她很好,只是肚子饿极了。
    瑞特格格笑了。“我也饿极了。等你们烘干了,我们就用餐。”
    斯佳丽将毯子拉紧些。现在他好体贴啊,满脸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我以前见过他这副模样。接着就会露出原形,真正发了疯,随时都出口伤人。现在是因为潘西在场,他才装腔作势。等她一走,他就会马上对我发脾气。也许可以借口说我需要她,把她留下来陪我——什么理由呢?我身上的衣服全脱掉了,要等到衣服干了才能穿上,天晓得这种外面下雨,里面潮湿的天气,什么时候才会干。瑞特住在这种地方怎么受得了?真要命!
    她们这间房里只有熊熊火光。借大的正方形房间,四边都约莫有二十英尺长,坚硬的泥地,污斑累累的灰泥墙已剥落大半。满室弥漫着廉价威士忌和烟草汁液的味儿,还夹着一股焦木头和焦布的味儿。仅有的家具是一些粗糙的板凳和长椅,东一只西一只都是凹瘪的金属痰盂。宽敞的壁炉上方的炉架和门窗周围的木框,显得不协调。原来这些都是由上等松木料制成的,浮雕细工美丽精致,外面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棕色涂料。一个角落里有座粗陋的楼梯,木阶龟裂,扶手倾斜,摇摇欲坠,斯佳丽和潘西的衣服就晾在上面。一股股向她们扑来的凉风不时将白色衬裙吹浮起来,活像潜伏在阴暗角落的幽灵。
    “你为什么不待在查尔斯顿,斯佳丽?”吃过晚饭,为瑞特煮饭的黑老太婆送潘西去睡觉。斯佳丽挺起胸来。
    “你母亲不想打扰你这里的天堂乐园,”她轻蔑地环看四周。“不过我相信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北佬士兵常半夜潜入卧房——闺房——骚扰她们。有个姑娘被吓得神经错乱,只好送到外地去。”她尽力想察看他的脸色,但是他面无表情。瑞特默默凝视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
    “怎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和你母亲可能在床上被谋害,或是遇到更可怕的意外?”
    瑞特的嘴角往下弯,露出嘲弄的微笑。“我有没有听错啊?驾着马车在北佬军队里冲锋陷阵的女人,会因区区一点小事,变得如此胆小如鼠?得了吧!斯佳丽,你还是实话实说吧!你为什么大老远的冒雨跑来?你妄想叫我投到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怀里吗?你的亨利伯伯是不是劝你这样做来再叫我替你付帐?”
    “你到底扯到哪里去了!瑞特?亨利伯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装得可真像!我真是服了你。可是别想要我相信你那狡猾的老律师没通知你,我已经不再汇钱去亚特兰大了。我太清楚亨利的为人,不相信他会这么粗心大意。”
    “不再汇钱?你不能这么做!”斯佳丽的膝盖顿时发软。瑞特不见得当真的。她会落得个什么地步啊?桃树街那栋房子——它需要成吨的煤烧火,雇用下人清扫、煮饭、洗衣、整理花园、照料马匹、擦拭马车,还有一大家子吃饭——哎呀,那要花一大笔钱哪!亨利伯伯怎付得起帐单?用她的钱!不,不能那样做。她曾空着肚子,脚穿破鞋,累断背脊骨,双手磨得血淋淋,在田里干活,为的是挣得一口饭吃。她也曾抛开自尊和一切教养,同不屑一顾的、低三下四的人作生意,耍诡计,搞诈骗,日夜不眠地工作,为的就是挣钱。她决不放弃这些钱,她不能。那是她的!她唯一的命根子。
    “你不能用我的钱!”她对着瑞特尖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沙哑的低语。
    他笑了起来。“我可没动用你什么钱,小乖乖。我只是不再给你钱。只要你人还住在查尔斯顿,我没有理由出钱供养亚特兰大那栋空房子。当然,如果你回去住,就不是空房子了。那时我就会觉得有义务再汇钱过去。”瑞特走到炉火旁,好借着火光看清她的脸。他挑衅似的笑容突然消失,额头开心地皱了起来。
    “你是真的不知道?等一等!斯佳丽,我去倒杯白兰地给你。你的样子像是要昏过去似的。”
    瑞特不得不用他的字稳住斯佳丽的手,将杯子凑近她的唇。斯佳丽仍禁不住地打颤。等她喝光,他把空杯子放到地上,摩擦着她的手,直搓到温热,不再颤抖才罢。
    “现在你老实告诉我,真的有士兵闯进卧房吗?”
    “瑞特,你不是说真的吧?你不会停止汇钱去亚特兰大吧?”
    “去他的钱,斯佳丽,我在问你话呢。”
    “去你的!”她顶了一句“是我在问你。”
    “我就知道,一提到钱,你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好吧!我再汇一些给亨利。现在你总可以回答我了吧?”
    “我发誓。”
    “明天?”
    “是的!是的,混帐!就明天。现在,我只问一次,不再问第二次,你说的北佬士兵是怎么一回事?”
    斯佳丽如释重负地长吁了日气,然后再深吸了一口,将她所知道的那个闯门的事全盘说出来。
    “你说艾莉营亚萨维奇看到他的军服?”
    “没错,”斯佳丽答道,说着又恨恨地补充道“他根本不在乎她们有多老。说不定这时候他正在强奸你母亲呢。”
    瑞特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真该掐死你,斯佳丽。这样一来这世界就会太平多了。”
    他盘问了她将近一个钟头,直到把斯佳丽听来的一切都榨光。
    “很好,”他说“明儿一转潮,我们就回去。”他走到门口,把门敞开。
    “太好了!天空一片清澈。返航会顺利些。”
    隔着他的侧影,斯佳丽仍看得到夜空,快满月了。她无力地站起身。这回看到从河面蔓延过来的浓雾遮住了外边的地面。月光把雾照得发白,有那么一刻,斯佳丽怀疑是不是下雪了。如浪潮般涌来的大雾淹没瑞特的脚和足踝,在房里消散了。他掩上门,转过身。隔绝了月光,房里显得一片漆黑,直到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瑞特的下巴和鼻子。
    他点燃一根灯芯,她才看得清他的脸。斯佳丽一心渴望着。他盖上玻璃灯罩,高举油灯。“跟我来,楼上有一间卧房让你睡。”
    这间卧房不似楼下的房间那般朴素。四个高高的床柱,床上有一层厚厚的床垫,两个膨大的枕头,新的麻布床单上,铺了一床色彩鲜艳的羊毛毯。斯佳丽没朝其他家具看一眼,让身上的毯子滑落肩头,就踩上床边的踏板,钻进被窝里。
    他伫立着凝望她一会儿,才离开卧房。她竖耳倾听他的脚步声。
    不!他没有下楼,他就在附近。斯佳丽面露微笑,沉沉入睡。
    梦魔一开始总是如此——到处都是雾。斯佳丽已经好久没作过这种梦,但这情景总是在潜意识里。她开始扭转身子、翻来覆去,喉底发出低沉的呜咽,深怕大祸临头。然后,她再度拔腿狂奔,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没命地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再跑,穿过白蒙蒙的浓雾。冰凉的雾,伸出卷须缠绕她的喉咙、双腿和双臂。她身上好冷啊,像快死了一样的冰冷,肚子又饿,心里又怕。一样的梦,每次都一样,而且一次比一次可怕,宛如恐惧、饥饿、寒冷的感觉像滚雪球那样愈滚愈大,愈来愈强。
    然而又不尽相同。以前的梦里,她总是盲目地奔跑,寻找着不知名、不可知的东西;而现在隔着雾,站在她前头的是瑞特宽阔的背影,老是躲开她。斯佳丽知道他是她要寻找的目标、可是一接近他,幻影就随之消失,一去不回。她跑啊跑的,可他总是遥遥在前,总是背对着她。
    然后雾气渐浓,他开始消失了,她情急地朝他大喊:“瑞恃瑞特瑞特瑞特瑞特”“嘘嘘,你又在做梦了,这不是真的。”
    “瑞特”
    “是的,我在这儿。嘘!不要再叫了,你没事。”强壮的手臂扶她坐起,搂着她,她这才觉得温暖、安全。
    斯佳丽惊愕地半醒着。雾不见了,桌上的灯光使她看清瑞特正低头望着她。“噢!瑞特,”她哭了。“好可怕啊!”“还是从前那个梦?”
    “嗯,是的——唉,差不多。有一点点不同,我记不得了可是我又冷又饿,在雾中什么都看不见,把我吓得半死。瑞特,好可怕啊!”瑞特紧紧搂着她,厚实的胸膛里发出的嗡隆嗡隆声传到她耳边。
    “你当然会觉得又冷又饿。晚餐吃的不对胃口,你又踢被子。我来替你盖上,你就会睡得香甜了。”他扶她靠着枕头躺下。
    “不要离开我。梦靥还会回来。”
    瑞特拉上毛毯,盖住她的身体。“早餐有饼干、玉米粥、黄油多得会把粥染黄了。想想吧——乡下火腿和新鲜鸡蛋,你就会睡得像婴儿一样熟。你一向很能吃的,斯佳丽。”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倦意。斯佳丽合上沉重的眼皮。
    “瑞特?”一声模糊、困倦的声音。
    他在门口打住,手遮着灯光。“什么事,斯佳丽?”
    “谢谢你来叫醒我,你怎么知道我在做恶梦?”
    “你叫得这么响,玻璃窗都快震破了。”她听到的最后一声是他温柔的轻笑,轻柔得像首摇篮曲。
    果然被瑞特料中,斯佳丽早上饱餐一顿后,才去找他。厨娘告诉她,天未破晓他就起来了,他一向总是起得比太阳早。厨娘满脸好奇地注视着斯佳丽。
    这个冒失鬼!我该好好收拾她一顿才是,斯佳丽自忖。不过她心情正好,无法生气。瑞特昨晚抱她,安慰她,甚至对她笑。就像事情还未弄糟前一样。这趟农场之行是来对了。早知如此,她就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数不清的无聊茶会上了。
    一踏出屋外.刺眼的阳光直逼得她眯起双眼。虽然天色还很早,阳光已相当强烈而温暖。她抬手遮眼,环首四望。
    斯佳丽第一个反应是一声悲叹。脚底下的砖石平台向左延伸了一百码。残破、焦黑、杂草丛生,只剩下偌大一个烧成焦炭的空壳。锯齿形的断垣残壁、烟囱,是宏伟巨厦唯一仅剩的痕迹。四处散堆着被大火和烟熏黑的破墙碎砖,这是谢尔曼军队蹂躏过后,令人怵目惊心的证物。
    斯佳丽不由情绪沮丧。这里曾经是瑞特的家,瑞特的命根子——这里已经完了,没法起死回生了。
    在斯佳丽命运乖舛的一生当中,没有比这种事更惨的了。她永远也体会不出当他看到家园被毁时,那种椎心之痛的感觉有多深。难怪他决心要重整家园,竭尽所能地把旧有的一切东西找回来。
    她可以助瑞特一臂之力!塔拉庄园不是她亲自耕地、播种和收获的吗?哼,她敢打赌瑞特连分辨谷种的好坏都不懂。她会为自己能帮得上忙而感到骄傲,因为她知道这种重要性,一旦这块焦土重新冒出嫩芽来,这对强盗是一项多大的胜利埃我明白的,她自鸣得意地想着。
    “我可以体会他的感受。我可以跟他一起下田干活。我们可以一起合作。我不在乎地板肮脏。瑞特在我身旁我就不在乎。他人呢?我得告诉他去!”
    斯佳丽离开空屋架,不知不觉间竟面对着一幕生平从未见过的景观。她脚下那个砖石平台往上通向一个长满野草的花坛,那是一连串草坛的最高处,草坛以势如破竹之势往下铺展,直抵一对状如巨大蝶翼的人造湖。双湖之间一条绿草如茵的宽道通向河流和码头。宏伟的景观极为匀称,恰到好处,显得远处就近在眼前,整个地方就像一个铺着地毯的野外场所。茂盛的野草掩盖了战争的创痕,仿佛战争从未发生过。这是一幅阳光普照的幽静美景,也是一块大自然与人类融洽相处的净土。远处一只乌歌声缭绕,仿佛在歌颂美景。“真美啊!”她大声说道。
    底下草坛左方有动静,马上引起斯佳丽注意。一定是瑞特!她开始跑了。她跨步跑下草坛——起伏的地势,加快了她的速度,她感到飘飘欲仙、欣喜若狂、无拘无束;她笑着张开双臂,像一只准备飞上蓝天的小鸟或蝴蝶。
    跑到瑞特伫立着注视她的地方时,斯佳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斯佳丽手摸着胸口喘气,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才说:“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一边仍半喘着气说。“这地方棒极了!难怪你会这么爱它。你小时候有没有跑下那块草地?有没有一种会飞的感觉?哦!宝贝儿,那场火一定很可怕!我真为你难过,我真想把天下的北佬统统杀光!哦!
    瑞特!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我一直在想。亲爱的,它会像草一样,很快就重新长出来的。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你要做什么了。”
    瑞特冷淡而谨慎地看着她。“你‘明白’个什么,斯佳丽?”
    “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不留在城里;明白你为什么非把农场起死回生的决心。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哇!真刺激!”
    瑞特喜形于色,指着身后成排的草木。他说“这些草木被烧掉了,但不是没救了。经过一场大火后,似乎生命力变得更加坚韧。灰烬可能正好是草木所需要的养分。我必须理出个头绪,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斯佳丽望着低矮的断株残桩,不认识那些发亮的暗绿色叶子是什么。“那是什么树?你这里种桃树吗?”
    “那些不是树,斯佳丽。是灌木类。山茶花。第一批引进美国的就种在这里的邓莫尔码头农常这些都是接枝过来的,总数超过三百株。”
    “你是说这些都是花?”
    “对呀!世界上最完美的一种花。中国人很崇拜这种花。”
    “花又不能吃。你打算种什么谷物?”
    “我还没想到种谷物。我有一百英亩的花园正待抢救。”
    “你疯了!瑞特。花园有什么好处?你可以种一些东西来卖。我知道这里不适合种棉花,但总可种些卖钱的农作物。唉!在塔拉,我们充分利用了每一英尺土地。你大可种到墙边。瞧那草长得多绿多密。
    这里的地一定很肥沃。你只消把土翻松,撒下种子,包管发芽的速度快得叫你措手不及。”斯佳丽热切地看着他,准备倾心相授她这得之不易的耕作经验。
    “你是个野蛮人,斯佳丽。”瑞特闷闷不乐他说“进屋去,叫潘西准备准备,我们在般坞碰面。”
    她做错了什么?前一分钟他还兴致勃勃的,一下子却又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冷淡。就算让她活了一百岁,也永远摸不透他的心。斯佳丽快步踏上绿草坛,无心留恋四周的美景,径自进屋去。
    停泊在码头里的船与先前送斯佳丽和潘西来这里的那艘简陋驳船,大不相同。这是一艘漂亮的单桅帆船,漆上了棕漆,船上有黄铜装置和涡漩形镀金镶饰。泊在外面河上的是另一艘船,这一艘她中意得多,斯佳丽忿忿想着。它比那艘帆船大五倍,有两层甲板,都有蓝白两色俗丽的涡漩镶饰,船上还安着一具鲜红色的后明轮。色彩华丽的信号旗挂在烟囱上,打扮入时的红男绿女挤在两层甲板的栏杆边。看起来喜气洋洋,很有趣。
    瑞特就是这样,斯佳丽默想着,不打信号招呼轮船来接我们,反而要开他的漂亮小船入城。她到达码头时,正好瞧见瑞特脱下帽子,朝着明轮船上的人,夸张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你认识那些人?”她问。也许她猜错了,也许他在打信号。
    瑞特背过河面,戴上帽子。”认识,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认识。那是每周一次由查尔斯顿开出,到上游去游览的游轮。这种利润高的行业。
    是我们的一位提包客市民出的新点子。北佬想要观赏庄园烧焦后的废墟,还得预先订票呢!我呢!如果方便的话,就会向他们打招呼。看到这种乱糟糟的情形,实在好笑。”斯佳丽惊愕得说不出话。瑞特怎可跟一帮烧毁了他的家园还当儿戏的北佬兀鹰开玩笑?
    斯佳丽温驯地坐到小船舱内的长椅坐垫上,但等瑞特一走上甲板,她立刻跳起来、查看精心整理的碗橱、搁架、补给品和装备,每一样东西都显然特意放在一个专用的地方。帆船缓缓沿着河岸滑动了一小段路程又靠岸系泊时,斯佳丽仍然忙着满足她的好奇心。瑞特下着干脆有力的命令:“把那几捆东西搬上来,绑在船头下面。”斯佳丽从舱口探出头,想瞧清楚外面的动静。
    天哪!这是怎么一口事?数十名黑人倚着十字镐和铲子,看着一捆捆笨重的布袋丢向帆船上的船员。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月球表面,林子里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坑旁一堆堆东西,看上去像灰白的大石块。空气中弥漫着的白色尘土,很快就塞满她鼻孔,害她打了个喷嚏。
    潘西的喷嚏声随之从后甲板传来,引起她的注意。这不公平!她心想。潘西一定比她看得清楚。“我上来啦。”斯佳丽叫道。
    “解缆开船。”瑞特的声音同时响起。
    帆船在迅速上涨的潮水推助下,快速移动,斯佳丽站立不稳,从短梯子上摔下来,摔个四脚朝天,掉在舱内。“该死的瑞特巴特勒,害我差点摔断脖子。”
    “还好没摔断。不要动!我一会儿就下去。”
    斯佳丽听到绳索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帆船加速前进了。她爬到一张长椅边,攀着长椅缓缓站起。
    几乎在同时,瑞特从容走下梯子,低下头检查舱内情形,然后挺直身,头轻轻碰到上方光亮的木板。斯佳丽怒目瞪着他。
    “你是故意那么做的。”她喃喃抱怨道。
    “做什么?”他打开一扇小舷窗,关上舱口,于是说“太好了!顺风加上水流急。我们将以创纪录的速度到达市区。”他在斯佳丽对面的长椅坐下,懒洋洋地往后靠,动作像猫一样地轻盈柔软。“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抽根烟吧!”他修长的手指伸入外衣内袋,掏出一根方头雪茄。
    “我反对。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我要上去晒太阳。”
    “上面。”瑞特自动纠正她。“这艘船相当小,船员都是黑人。潘西是黑人,可你是白人,又是女人。你坐船长室,他们坐下层后舱。潘西可以对着两个男人抛媚眼.跟他们打情骂俏,三个人必会嘻嘻哈哈地闹成一片。你上去就破坏了人家的气氛。
    “所以在下等人享受旅途乐趣之际,你我两个享有特权的上等人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关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你要是想闹别扭,要发牢骚,随你便。”
    “我才没有闹别扭,也没有发牢骚!只要你不把我当成是小孩子似地跟我说后,我就感激不尽了!”斯佳丽咬住下唇,她最恨瑞特使她觉得自己像傻瓜。“刚刚停靠的那个采石场是什么地方?”
    “亲爱的,那是查尔斯顿的救星,是我重返亲人怀抱的保障。那是一个磷酸矿场;有几十个矿场分布在河的两岸。”他慢条斯理地点烟,烟盘旋飘向舷窗。“你的眼睛发亮了,斯佳丽。这跟金矿可不一样。你无法从磷酸矿里提炼出金市或珠宝。但是在挖采、清洗后,用化学处理,就能制造出天下品质最好的速效肥料。我们的产量还赶不上顾客的需求呢!”
    “所以你比以前更发财了。”
    “是啊,我发财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行业是体面的,赚的是查尔斯顿的钱。现在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花掉我那些投机取巧赚来的不义之财。人人都会安慰他们自己说这钱是靠磷酸矿赚来的,尽管矿区小得可怜。”
    “为什么不把矿区弄大一点?”
    “不必要啊!目前的情况已达到我的目的。我用了一个不大蒙骗我的工头,和二三十个想尽办法偷懒的工人,也受到别人的尊敬。我现在可以好整以暇地把钱花在我想做的事情上。目前我最想做的,就是重建花园。”
    斯佳丽懊恼得几乎失去耐性。那不就等于让瑞特掉进一桶黄油。
    白白浪费机会吗?不论他多富有,他还是可以富上加富啊!从古至今。
    还没听人说过嫌钱太多呢!噢!要是他从工头手里接管,亲自督促工人好好干活,准可以获利三倍。再雇上二、三十个工人,还可以翻上一番“原谅我打断你的思绪,斯佳丽,不过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你。怎样才能叫你明白,你应该别来打扰我,回亚特兰大去?”
    斯佳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她真正吃惊了。昨晚他还那么温柔地拥抱她,现在他说这些话不可能是认真的。“你开什么玩笑!”她责备说。
    “不,我不是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认真过,我也希望你认真考虑。我向来不习惯对任何人解释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我也没有把握能让你充分明白我想告诉你的话。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我现在所下的功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斯佳丽。过去我在查尔斯顿那么彻底地公然自绝于人,至今城里的人个个都对我讨厌。这种阻力比谢尔曼最毒辣的手段更厉害千万倍,因为我曾是他们的一分子。
    却公然违抗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道德规范。重返查尔斯顿上流社会。
    就像摸黑爬上一座冰山那么艰难。一失足,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如履薄冰,一步步缓慢前进,好不容易小有进展了。我不能冒险让你把我的全部心血毁于一旦。我要你离开,条件尽管开出来。
    斯佳丽放松地笑了。“就这样?如果你担心这个,请你放一百个心!啊呀,现在查尔斯顿的人没有一个不爱我的。我每天忙着到处拜访别人,到市场逛时,总被追问着该如何挑选东西。”
    瑞特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看着红热的尾端渐渐冷却,变成灰烬。
    “我就怕我是在浪费口舌,”他终于出声。”果然没错。我承认你比我所料想的还待得久,更有自制力——哦!没错,我在农场听到一些从城里传来的消息一一可是我在爬那座冰山时,你就像是一包绑在我背后的火药,斯佳丽。你真是个大包袱——既没知识,又没教养,是个天主教徒,又是被亚特兰大上流社会驱逐出境的亡命徒。你随时都可能当着我的面爆炸。我要你离开查尔斯顿,告诉我要什么代价?”
    斯佳丽紧抓住她唯一能辩解的那个无端指控。“假如你能告诉我天主教徒有何罪过,我会很感激的,瑞特巴特勒!早在有你们圣公会之前,我们就是虔诚的教徒了。”
    瑞特突然哈哈大笑,把斯佳丽搞糊涂了。“得了吧,亨利都铎””他说,这话她也闹不明白,但是下面的话却一针见血。“我们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争论神学上,斯佳丽。事实就是——你跟我一样清楚——毫无疑问的,罗马天主教在南方社会的势力已日渐衰微。在今天的查尔斯顿,你可以到圣米迦勒教堂、圣菲力教堂、胡格诺教堂、或第一苏格兰长老会参加活动。连其他一些圣公会和长老会的教堂都很少再受人指指点点,甚至其他新教派都被看成独立自由的宗派。唯有罗马天主教却愈来愈黯然失色。这种情况很不合理,天知道这确实不符合基督精神,但这是事实。”
    斯佳丽沉默不语了。她知道瑞特说的的确都是事实。瑞特乘胜追击,重申他的问题。“你要什么,斯佳丽?尽管说出来,你要的再狠,也吓不倒我。”
    他确实是认真的,斯佳丽绝望地想着。我枯坐挨过一个个茶会,咬牙穿过好多乏味的衣服,每天一大清早就顶着刺骨寒风赶往市场,这些心血统统白费了。她原先来查尔斯顿就是想挽回瑞特,可她失败了。
    “我要你,”斯佳丽说了一句大实话。
    这回轮到瑞特沉默不语了。她只隐约地看到他的轮廓和雪茄的白烟。他就近在咫尺,斯佳丽只消将脚挪近两英寸,就会碰到他的。想要瑞特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令她肉体深觉痛苦。斯佳丽想弯下身来减轻痛苦,好把它压在体内,不让它恶化。可是她坐得笔直,等瑞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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