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说:“豆豆啊,我们情同姐妹地相处了一年,今天我要对你袒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豆芽菜立刻感动得一塌糊涂,大表决心道:“说吧说吧,你放心好了,我发誓,如果你的秘密被我传出去了,让我不得好死!”
    冬瓜说:“豆豆,你不用发这种毒誓,我绝对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我相信谁?”
    于是,冬瓜满面赤红地对豆芽菜承认并且讲述了她与丝瓜瓤子的恋情。丝瓜瓤子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团委书记,与冬瓜搭档做学生干部,从初中共同工作到高中毕业。在他们多年的共同工作中,相互产生了革命爱情。
    可惜的是,在下放的时候,冬瓜和丝瓜瓤子没有被分配到同一个知青队,他们再也不能并肩战斗了。冬瓜和丝瓜瓤子心里都明白,这种拆散是故意的,是组织出于对他们政治上的爱护而采取的英明措施,知青干部们不能够让冬瓜和丝瓜瓤子这一对革命的宝贝,在广阔天地里犯下生活作风错误。冬瓜和丝瓜瓤子,他们俩是的重点培养对象,他们必须安全地成长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可靠接班人。所以,他们一个必须在马裆,一个必须在鸡肠,中间还隔着一个巨大的淹死了许多人的荒湖。平时呢,老王对冬瓜也盯得很紧,冬瓜去哪里都要向老王请示和汇报。
    冬瓜委屈地对豆芽菜说:“我们是在革命工作中产生的爱情,难道革命的爱情也不行吗?难道革命者就不能恋爱结婚吗?”
    豆芽菜大打抱不平地说:“当然不是!革命者不结婚哪里会有革命后代呢?革命的红色江山谁来接班呢?老王这是瞎整!不要管他,让他巴扎嘿吧!”
    冬瓜叹气道:“唉,只怕我没有让老王巴扎嘿,老王就先让我巴扎嘿了。你不明白,他们是多么强大,你不明白政治是多么复杂啊!”豆芽菜对政治不感兴趣。豆芽菜激动的心跳跃在冬瓜的秘密恋情里,比冬瓜的心还要兴奋,因为豆芽菜还从来没有与谁产生过革命爱情。豆芽菜觉得冬瓜很勇敢并且很幸运。豆芽菜更渴望进一步了解,所谓革命爱情,是否也有一些具体的男女行为。
    豆芽菜问:“你们亲嘴吗?”
    冬瓜双手捧住脸,咕咕笑道:“傻!”
    豆芽菜说:“你们抱吗?”
    冬瓜还是咕咕笑说:“真傻!”
    豆芽菜惊讶地跳了起来。豆芽菜不相信冬瓜有这么大的胆量,也不相信冬瓜与丝瓜瓤子真的会亲嘴和搂抱。因为胆大包天的豆芽菜都不敢这么做,他们怎么敢呢?
    豆芽菜质疑道:“冬瓜你不是在吹牛吧?”
    冬瓜说:“这还用得着吹牛吗?”
    冬瓜脸上呈现出了骄傲的自信,她说:“吹牛?豆豆啊,我绝对不仅仅是比你大两岁啊!我的经历你是没有的啊!你一个疯丫头,不就会咋咋呼呼的,不就会在他们男知青的自行车上玩杂技吗?你哪里懂得爱情!”
    可怜豆芽菜瞠目结舌,想了半晌才反击说:“谁说的!阿骨和我好!阿骨请我吃饭,把他的回锅肉都夹给我了,他还经常来看我。”
    冬瓜毫不留情地打击豆芽菜说:“算了吧。你敢当面叫他阿骨吗?不敢吧?还是叫关山书记吧?他喜欢你,这不假,你不就是叶子出众,麦子漂亮吗?你大概还不知道一般男人都会喜欢活泼漂亮的女孩子吧?但那仅仅是生理现象而已,并不表示有感情。关山这个人,我和他开会多少次了,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为了保持他崇高的光辉形象,他绝对不会与任何女知青谈恋爱。他正在选择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学呢,将来到了高等学府,他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女朋友吗?他这种人,一定想;找一个中央领导的女儿!你算什么,一个傻兮兮的小丫头。我们全市几乎所有的女知青都爱慕他,他在乎过谁呢。给你几片回锅肉,那是表示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再说,他最不喜欢吃回锅肉了,在会议饭上,他总是把回锅肉给别人。你说他真的喜欢你,那他亲吻过你吗?”
    关山当然没有亲吻过豆芽菜。一个英雄人物是不可能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他怎么会随便亲吻女孩子呢?豆芽菜颓然了,她彻底地被冬瓜打败了,她的确没有冬瓜这么缜密的思想,这么老练的人生经验,她一直以为她能够引起关山的注意,关山能够经常来马裆走走,就已经是非常荣耀的事情了。
    私房话谈到这一地步,冬瓜就不无卖弄地从自己的裤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她的箱子,从中取出丝瓜瓤子送给她的日记本,让豆芽菜参观。这是一个紫红镶金的缎面日记本,一看就很昂贵,要在工艺美术大楼才可以买到,绝对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舍得赠送的。无论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豆芽菜从来就没有收到过这么华贵的日记本。冬瓜只是让豆芽菜抚摸了一下日记本的封皮,就将日记本收了回去。冬瓜在衣襟上反复擦拭了手
    指之后,翻开了封面。扉页上是丝瓜瓤子写给冬瓜的一首诗歌:赠并与李红英同学共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豆芽菜一看,内心顿时翻江倒海。豆芽菜知道,这首诗歌可是不能够随便写给别人的。这是一首具有特殊意义的诗歌。由于文化大革命打倒和批判了绝大多数中外诗人,所以可怜的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菲,可怜二十六岁就牺牲了生命的年轻人,虽然与我们这些中学生有一百多年的距离,还是被我们挑选出来,成了我们贴心的好朋友。这首诗歌流行和畅销在我们的中学时代,蕴含着它特定的暗示意义。革命者的诗歌,冠冕堂皇的掩护,专门用于表达少男少女的私情。可怜的豆芽菜,她一直还在同情冬瓜呢,谁知道人家冬瓜早就拥有了如此炽热和真诚的爱情。豆芽菜认输了。豆芽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客观事实面前,她绝不硬撑,说认输就认输。豆芽菜沮丧地抽着鼻子,说:
    “冬瓜,我真傻,我的确是一个傻豆豆。”
    冬瓜与豆芽菜并肩坐着,谦虚而又亲密地安慰她:“豆豆啊,傻是很天真很可爱的东西,我想要还没有呢。你年纪还小,又生得漂亮,着什么急?这么多男知青喜欢你,你还怕挑选不出一个男朋友吗。”
    一般只要形势需要,冬瓜的嘴巴可以比蜜甜。她说:“豆豆啊,从此,你比我的亲妹妹还要亲,我信任你胜过信任我自己,我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全都交给你了,我和阿瓤的爱情也就靠你成全了。豆豆,如果阿瓤来和我约会,你能够让他进来并且就当他不在我们的宿舍吗?”
    豆芽菜不胜信任地说:“可以!没有问题!我当然成全你们!”
    眼看水到渠成了,冬瓜这才羞涩地一笑,告诉豆芽菜说:“阿瓤已经来了。”
    冬瓜揭开了窗户上的塑料薄膜。鸡肠知青队的知青队长,瘦长干涩的男知青丝瓜瓤子,在夜幕中对冬瓜和豆芽菜亮出微笑的白牙齿,接着,便从窗口爬了进来。
    冬瓜成功地结束了她和恋人风餐露宿劳碌奔波担惊受怕的野外幽会。
    豆芽菜的嘴唇上还沾着冬瓜的饼干沫子,就只好立刻钻进自己的蚊帐睡觉,好让冬瓜和阿瓤在冬瓜的蚊帐里坐坐。本来,懂事的豆芽菜执意要离开宿舍,她甘愿到其他女知青宿舍去挤一挤,好给冬瓜和阿瓤提供方便。但是冬瓜死活不让豆芽菜离开,她说:“现在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只是在蚊帐里面坐坐而已。你只管睡觉好了。我们是绝对不忍心打乱你的正常生活的,如果你一定要离开,那只好让他
    走了。“
    傻豆豆还能怎么样呢?夜已经这样深了,户外风寒霜冷,她自然不能够让这对恋人去野外,更不好意思让丝瓜瓤子离开。豆芽菜只好钻进了自己的蚊帐。那边冬瓜的蚊帐里面,静悄悄一点声音没有,好像他们两人,正是坐坐而已。豆芽菜倾听了一会儿就犯困了。很快,豆芽菜就入睡了。翌日清晨,豆芽菜醒来,冬瓜已经整装待发去下地,而丝瓜瓤子,早就没有人影了。
    从此,丝瓜瓤子经常来冬瓜的蚊帐里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夜。丝瓜瓤子对豆芽菜很客气,总是亮出白牙齿笑笑,随即就钻进冬瓜的蚊帐;他们的爱情,也就局限在冬瓜的蚊帐范围之内;冬瓜的爱情蚊帐,在宿舍占的空间并不大,还总是悄没声的,因此豆芽菜并没有被挤压的感觉。久而久之,豆芽菜就习惯了。再说,丝瓜瓤子以前留给豆芽菜的印象也还不错,在学校的时候,丝瓜瓤子曾经找豆芽菜谈过话,居然还希望帮助豆芽菜这么落后的一个女生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再说呢,豆芽菜乐意冬瓜有恋情。有恋情的冬瓜更有人情味,也更加平凡真实,通情达理,不那么夹生半吊的。她会经常哼歌,换衣服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出温热好闻的牛奶气息。何况冬瓜有恋情,豆芽菜就有把柄。以为豆芽菜真的那么傻吗?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豆芽菜习惯她们宿舍存在着一个男知青了,她无所谓了,她对于冬瓜和丝瓜瓤子这种沉寂无声的恋爱失去新鲜感了,好像就是一种日常生活了。有的夜晚,会发生老王或者马想福突然敲门的情况,无须冬瓜吩咐,豆芽菜就会非常自然地应付他们说:“我们已经睡觉了!"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冬瓜的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一点都不知道关山和老王他们,是怎么发现冬瓜的秘密的。
    就在最近,关山还问过我对于冬瓜的看法。豆芽菜天真无邪地说:“冬瓜不错啊,是一个无产阶级的红苗苗啊。”
    不是豆芽菜存心要对阿骨撒谎。阿骨是她的阿骨,可也是关山啊,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啊。豆芽菜再傻,也清楚这么一个道理:假如不是好人好事,千万就不要让领导知道。冬瓜和丝瓜瓤子,别说还没有结婚,就是法定的晚婚婚龄,都还差得老远,他们现在就在一起,一坐一整夜,这肯定不是好事。马想娇不就是在她们宿舍,说是和她的对象坐坐,突然就怀孕了吗?人家马想矫已经到了法定的婚龄,又不过是一个普通村姑,怀孕
    是好事,可冬瓜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啊,她哪里可以随便有男女关系啊!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领导还是知道了冬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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