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后,真的是她的生母吗?
    可比起幼时养大她的许美人,比起照看过她的良妃与容妃,她没有抚养过她一天。
    先皇后没有抱过她,没有看过她,甚至连她的面容,洛久瑶都只能靠想象来补全。
    她甚至连想象都无法做到。
    她与先皇后,与那个所谓的生母,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
    自出生起便伴随周身的流言,多年来生身不详的灾妄之语,让她罚入若芦巷的天象之说……她一切的磨难与苦楚皆是因先皇后而起。
    可她身边的人,不管是吕姑姑、容妃、青棠亦或是桃夭……她所受到的善意与庇护,
    却也都因先皇后而来。
    饶是从前被那些流言连累,洛久瑶从未对先皇后产生过恨意,她清楚这一切不过都是作祟者的搅弄,掌权者的默许,与死去的先皇后没有半分关系。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成了无数作恶者手持的刀刃,行善者遥望的菩提。
    可当洛久瑶知道了真相,面对那个摆在眼前的答案时,她却没由来的,开始恨她。
    第47章
    洛久瑶没有继续留在延箐宫。
    书房里的燃香味散不去, 她看着案上还未誊抄完的佛经,觉得有些头晕。
    她离开延箐宫,循着熟悉的路走了许久。
    夜里的皇城十分寂静, 只偶有护卫走动的脚步声,眼前宫苑偏僻,许多年都没有人来过,连护卫也少有来此巡察。
    洛久瑶这才发现,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这座熟悉的小阁。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来过这里了。
    洛久瑶推门进去,在院中石桌前坐了许久。
    恍惚间已是好多好多年前,她的幼年时候,许美人坐在石桌前打花鸟模样的络子,她在一旁拣着绳结有样学样。
    她是不常回忆这些的,即使上一世她回到皇城,也很少踏足这间院子。
    风声绕耳,响在空寂的庭院,洛久瑶的意识却没有因冷风变得清醒, 她的额头有些发烫,身上也开始发冷。
    她起身, 推开尘封许久的木门。
    灰尘自顶扑簌簌落下来, 洛久瑶抬袖挡了挡,跨入门槛, 绕过前堂。
    后殿小佛堂的尽头,是一尊沉寂已久的佛像。
    堂中只有一盏微弱的长明灯, 小窗透入微光, 微弱的月色照亮细碎的尘埃,堪堪映明佛像慈悲的眉目, 却照不亮洛久瑶脚下的路。
    香案前的蒲团上似乎跪着个人,女子身量纤细,长裙铺散在地上,被罅隙透入的光抽条成一道将散未散的影。
    洛久瑶张张口。
    “阿……娘。”
    那时许美人教她这样唤她,但这两个字太过生疏,洛久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讲过了。
    “阿娘。”
    她又唤了一声,这次显然熟稔许多,眼前的影却消失了。
    佛堂中静寂无声,没有人回应她。
    洛久瑶定了定神,循着记忆自案侧取了三炷佛香,借用角落里的长明烛燃起,拜了三拜。
    她奉过香,俯身跪下来,缓缓叩首。
    身后依稀传来脚步声。
    洛久瑶没有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人影走到她身畔,同她一样取香三拜,将燃香奉在香炉中。
    他退回到洛久瑶跪坐的蒲团侧,弯身,朝她伸出手。
    “殿下。”
    洛久瑶才抬首,轻声叹息:“沈林啊……”
    宫门早已下钥,外臣这个时辰私入宫闱,若被有心之人发现,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洛久瑶握上他的手,站起身:“你入宫的事,有人知道么?”
    沈林应道:“只有程惊鸿知道,我与他提前说好,趁着祭春神的队伍还未回宫,戒备没那么森严,我来瞧瞧你。”
    洛久瑶轻笑:“唬了程统领这么多次,总有一天要还他些补偿才是。”
    “殿下说得是,该想着补偿他些什么的。”
    沈林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的话,又道,“只是眼下臣只想知道……殿下可还好么?”
    洛久瑶却不回答,牵着他的衣袖朝外走,边问:“你去延箐宫找过我?桃夭应该不知道我在这里才对。”
    “臣见过刘姑姑,刘姑姑说,殿下与七殿下去过棠西宫了。”
    沈林跟着她走出去,边道,“臣又到延箐宫找殿下,见殿下不在,桃夭神色焦急,便想着大概是在容妃娘娘那里发生过什么……”
    “殿下曾与臣说过,过去在棠西宫,每逢遇到难过的事,总会到这座小阁来坐一会儿,奉三炷香火。”
    洛久瑶点一点头:“这里偏僻,你走了很远。”
    “不妨事。”
    沈林停下脚步,顺着衣袖将人向回扯了扯,伸手轻触她的额头,“还在发烫,殿下应该顾惜身体,尽快回宫服药才是。”
    洛久瑶却攥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夜里有风,吹散层叠的云雾,也吹灭搁在院子里的宫灯,沈林拗不过她,只好将外袍披在她身上。
    他想了想,又柔声同她商量:“那臣陪着殿下走一会儿,殿下再回去服药,好不好?”
    洛久瑶这才点头。
    皇城最南有一座小园。
    与北端每逢冬日总是热闹的寻梅园不同,小园名为执玉,已经荒废多年。
    执玉园经年无人,园外生了杂草,经春夜的月光照过,是一派葱郁的模样。
    顺着草木丛生的路走去,便能望见一棵立在园中多年的高树。
    那是一棵榕树,枝叶已枯,却遮天蔽日,枯而不衰。
    “榕树本不易在燕京存活,传言说,这棵榕树是于太祖皇帝上数三代,永安元年,自西南移来燕京的。”
    二人走至树下停步,沈林上前,轻触榕树的躯干,“臣曾听说,元陵姜家出过一朝皇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当年在位的陛下对姜皇后十分爱重,知道妻子不愿拘于宫墙,又顾及她思念故乡,便特地在宫中建了一座小园,移来西南的花木命人精心饲养,更亲手移栽了这棵榕树。”
    帝后情深的佳话流传了许多年,直到今日,坊间的说书人提及情爱,依旧会说起那个一世一双人的佳话,提及那位亲手为皇后种下榕树的帝王,提及他自登基起便昭告天下,此一生永不纳妃,只与皇后一人相伴白首。
    那位皇帝退位后,榕树便迅速枯萎了下来,它不再生花叶,却枯而不死,多年来始终伫立在执玉园中。
    “传言那位陛下比起江山更爱重妻子,更甚有传他爱屋及乌,在明虽亲自掌虎符,却将足以颠覆半盏江山的精锐藏在元陵,只为保姜家百代平安。他精于治国之道,却不出五载便退了位,与姜皇后云游四方,后世人人言之惋惜。”
    沈林转过头来,“可臣想,他大概早已求得终其一生所求的,旁的便再没什么重要了。”
    洛久瑶心下微动。
    她抬眼,问:“这些……是夫人同你讲的?”
    沈林道:“是臣的外祖母,臣在元陵的那段时日,她总喜欢同臣讲些姜家亦或宫闱里的故事。”
    洛久瑶望了望遮蔽月光的树顶,又问:“沈林,你可知道关于先皇后的事?”
    沈林看着她:“臣听闻过些许,听闻先皇后温柔纯善,与圣上结发夫妻,鹣鲽情深。”
    洛久瑶的嗓音却很轻:“是吗?”
    好像传言中的先皇后始终都是这样,温婉良善,与洛淮结发夫妻,伉俪情深。
    沈林犹豫着问:“殿下今日到棠西宫与容妃娘娘言谈中,提及了先皇后?”
    洛久瑶点头,侧首时正巧对上他的目光:“沈林,容妃娘娘说,我这双眼睛,与先皇后的有几分相像。”
    不止是容妃,还有洛久瑄,在祭春神后的宫宴她也曾说过,她这双眼睛,与许美人的并不相像。
    沈林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大概已明晰了情状,思量一会儿,问道:“殿下对先皇后,有恨么?”
    洛久瑶微敛眼睫。
    该说他太过敏锐吗,总是能轻易将她看穿。
    “从前是不恨的。”
    于是她坦然相告,“可现在……我不知道,沈林。”
    沈林伸出手,轻捧了捧她发热的脸颊:“若是不知,殿下不妨将此事抛诸在后。”
    颊侧微凉,洛久瑶的睫羽抖了抖。
    “当局者迷,如果容妃娘娘的话是真的,那么殿下与先皇后,不过都是被蒙在鼓里多年难明真相的人。”
    他抚过她的眉眼,轻声道,“不管殿下要不要恨先皇后,殿下都没有像任何人。”
    “不管是在这世上,还是……在人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
    洛久瑶抬眼。
    她只是说:“好。”
    月色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照亮眼前人的眼睛,也照亮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洛久瑶看着那双眼,不知怎地,眼泪盈了眶。
    微凉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拭过颊侧,替她拭去眼下泪水。
    她忽而感到不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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