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宣明宫灯火通明,静妃仍在行宫伴驾,宫中只由洛久珹一人做主。
    听闻是洛久瑶命人送来的药膳,洛久珹想也不想,径直到殿门前拦下。
    来送药膳的有二人,一前一后,见了洛久珹皆是低眉垂目。
    在前的小宫侍行礼,奉上食盒。
    “殿下,九殿下关心您的病情,拜托膳房做了药膳送来给您,请您收下。”
    洛久珹抬手接了装着药膳的食盒,瞧也不瞧又砸出去,不给半分好脸色。
    他冷声道:“去告诉她,不必这般假模假样,若是诚心关切便亲自过来瞧我,我有话想与她说。”
    瓷碗跌出食盒,碎裂在地,落了满地的脆响。
    在前的小宫侍不敢再言语,悄悄向后瞥了一眼。
    她向后瞧,在后那人便上前些,缓缓抬首:“殿下有什么话想说,不如我带给她?”
    洛久珹才砸了食盒还未收回的手僵在半空。
    “洛……你?你来做什么?”
    洛久瑶没应答,将那小宫侍挡在身后,弯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瓷片。
    洛久珹匆匆走来,俯下身,也跟着她去捡。
    “喂,你装什么受气的模样,伤了手我不会管你。”
    洛久瑶不理他。
    “我又不知道是你,你摆什么脸色?况且你今日,你白日时才那样说过我,如今扮成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又演的哪一出?”
    洛久珹却不罢休,喋喋开口。
    他言语磕磕绊绊的,视线全放在洛久瑶的动作上,不留神间被碎裂的瓷片划了手。
    血珠顺着瓷片的边缘滑落,洛久珹下意识一松指节,扔下瓷片。
    他吸了口凉气,恍然大悟道:“你,你怕是在膳食里下了毒,要害我性命罢?”
    洛久瑶瞥一眼他,拾起那块染了血的瓷片。
    她开口,低声道:“今日送往棠西宫的晚膳会迟一些,我提早来找你。”
    洛久珹顾不得鲜血横流的手指,去抓她的衣袖:“你这话什么意思?”
    洛久瑶向后躲了一下,抽回衣袖:“已为你备了衣裳,时间不多,快些去换。”
    --
    棠西宫位在皇城的西南处,原本并不是一座冷宫。
    居住在棠西宫的容妃曾自南方来,是江南尽知的美人。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章平元年,洛淮继位,官员自江南寻来一美人入宫,受封婕妤。
    容婕妤倾城之貌,凭借一副好容颜颇得圣心,自入宫便盛宠不衰。
    洛淮特为其立了一座宫殿,名为棠西。棠西宫不仅有金玉摆设,更养着江南花木,后院的小池塘中生着珍稀的三色碗莲。
    章平二年,容婕妤诞下七皇子,受封容妃,一时风光无量。
    彼时的容妃,便是接连诞下一子一女的淑妃也难以在帝王的宠爱上与其平分秋色,唯有先皇后得其挂念,始终如一。
    宫灯照亮脚下丛生的杂草,洛久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到过这里了。
    上一世容妃死后,棠西宫便彻底荒废,沦为了立在皇城后苑一座封闭的荒坟。
    宫门上的铜环已锈蚀了大半,整座棠西宫,只有日常时供人开关的绍锁没有生出锈迹。
    冷宫罕有人至,守卫百无聊赖,见是常日里来送膳的宫人,照例上前去开宫门。
    然而他走上前去,洛久瑶却发觉,原本该锁好的门栓并未落锁。
    守卫却好似不知,洛久瑶暂且压下不提。
    三人顺顺当当地走进去。
    自容妃定罪,宫苑的前殿与侧殿都已落了锁,唯有后殿供人居住,刘姑姑派来的宫侍只送二人到通往后殿的小路,而后识趣地留在原地。
    洛久瑶道一声多谢,与洛久珹继续朝后走。
    比之洛久瑶,洛久珹显然更为轻车熟路,即使多年未回到这座宫苑,依旧能找到所有路中最近的那一条。
    他走在前,时不时回首瞥一眼,瞧一瞧洛久瑶有没有跟上来。
    好像她初次来棠西宫,初次来拜见容妃时的那样。
    洛久瑶如幼时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最后一道石拱时,洛久珹却停下了脚步。
    夜色沉寂,偌大的宫苑静谧无声。
    枯叶卷地,手中宫灯微微晃动,洛久珹转过身来,提灯的光亮正照亮他的面颊。
    他的眼瞳黑漆漆的,拓入宫灯的光,也拓入眼前人的身影。
    洛久瑶这才恍然,他们都已不再似年幼时候了。
    她提高手中灯盏,问道:“怎么了?”
    洛久珹张张口,眼中有光影微微颤动。
    他犹豫道:“我白日时其实想问……你那时在堰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洛久瑶微愣:“什么?”
    洛久珹盯住她:“你说的那句,要把命还给我。”
    原来那不是错觉,她真的将那句话说出口了。
    洛久瑶有些后悔,阖了阖眼:“我说笑的。”
    洛久珹却不信:“你真的这样想,对吗?”
    洛久瑶皱眉:“你要不要见容妃娘娘?本就没多少时间,你还说这些?”
    洛久珹仍执拗:“你就是这样想的。”
    洛久瑶扯他的衣袖,扯不动,再次顿了脚步:“皇兄,你是不是不敢去见她?”
    洛久珹垂了垂眼睫。
    洛久瑶轻声叹息,松开他的衣袖。
    她看着眼前门扉禁闭的宫殿,走去径直推开殿门。
    一阵窸窣响动自殿内传来,洛久瑶顿然警觉。
    她唤了踌躇在原地的洛久珹,面朝殿内,神色微动:“皇兄。”
    洛久珹也发现不对,快步走来。
    春夜的风已开始转暖,屋内却比外面更冷些,似冬日,没有燃灯,屋子里也比外面要黑一些。
    宫侍尽数被遣散,就连从前跟在容妃身边的几个近侍也被打发,散到宫中各处做些粗活。
    二人绕过屏风,望见那方熟悉的床榻。
    帷帐中坐着个人,呼吸很轻,时不时轻咳一声。
    “母亲。”
    见到容妃,洛久珹终于难忍思念,匆匆走去,屈膝跪在床前。
    洛久瑶虽直觉不对,但扫视四下没有发现旁的什么人,便轻手轻脚点燃案上烛火,退到屏风外面。
    母子二人多年未见,总会有许多话要说,洛久瑶转朝房门外走去,打算将时间留给他们二人叙旧。
    悬在心上的石头缓缓下落——到此,她能做的已尽数做完了。
    “久瑶,你来了。”
    可容妃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
    洛久瑶顿住脚步。
    她没有听错。
    明明她极力避开,连床畔也没有靠近。明明有洛久珹在前,容妃不该注意到她。
    可她却在唤她的名字。
    像是已在这囹圄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她。
    第46章
    洛久瑶转回身。
    微弱的烛光下, 帷帐已拨开了,原躺在床上的人缓缓坐直身体。
    洛久珹匆忙去扶。
    “母亲。”
    容妃坐在那里,仍没理他, 反倒先朝洛久瑶招了招手:“久瑶,到这儿来。”
    洛久瑶提着宫灯的手微颤,缓步走过去。
    一尺之遥,她屈膝, 放下宫灯。
    “容……娘娘。”
    “这是做什么?”
    容妃伸出手,“到这儿还讲什么规矩?快些起来。”
    洛久瑶却没有起身,她抬起眼,睫羽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时隔太多年,她终于再一次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明如秋水,艳若桃李,与她的记忆中一样,经年的幽禁也没能令女子的容颜褪色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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