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与殿下说了这样久,天都快亮了。”
    贺令薇轻声叹息,摆弄花枝的手不经意折落一片绿叶,“可惜我的时间太少,一十四刀,那个男人风光了十四年,最终尝到的痛苦却只有我母亲临终时的一点点而已。若是我有足够的时间,定会叫他亲眼看着一切如何毁掉, 他所引以为傲的贺家基业如何一寸一寸消弭殆尽……”
    “殿下,你说, 若溪流日复一日流经高山, 落雨周而复始冲刷过山峦,等到终有一日山峦倾塌, 那些本涓细的溪流与润物的雨水,会不会也变作一场肆虐横流的山洪?”
    叶片落在烛火上, 转瞬烧尽, 洛久瑶抬眼,对上她燃着恨意的目光。
    她被炽烈的火焰灼到, 便好像看到了那个决绝的影子。
    贺令薇的计划并不周全,冬青,钱氏,住持,府中的侍从……但凡遭人出卖,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她还是下了赌注,将自己与旁人的命都当做筹码,一心要那个手不沾血的元凶带着满身痛楚,在冰冷的湖水中睁眼看着自己的心脏渐渐停止跳动,最终在一片绝望中溺毙而亡。
    洛久瑶开口:“你可有想过,若你因此而死,婉娘临终的嘱托便都不作数了。”
    贺令薇却道:“殿下说错了,我正是在履行母亲的嘱托。”
    洛久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低笑一声:“说得也是。”
    “我知道殿下会懂我。”
    贺令薇也跟着笑,“殿下因我烦扰多日几经奔波,如今我要离开,都说折柳赠别,我这儿没有柳枝,便准备了一盆花送给殿下,作为临行的送别礼。”
    洛久瑶瞥一眼盆中生机:“这里没有旁人,你若有什么话想借着什么花叶之类的告诉我不妨直说,少打哑谜。”
    “殿下言重了,我哪儿敢让殿下猜啊?”
    贺令薇被她逗笑,“我是真的为殿下准备了一盆花,此后我远赴他地,希望殿下瞧着盆中花,还能想到我。”
    说罢,她起身,自角落捧出一只陶盆来。
    陶盆中景致与眼前盛开的花大相径庭,枝丫光秃秃的,盆中干涸,才放在案上便抖落了一层脏兮兮的土。
    洛久瑶指一指案上的花:“临别赠礼,我以为你会送我这个好看些的。”
    “有些花一经盛开就只能等死了,枯枝却还有无数的可能。”
    贺令薇将枯枝朝她那旁一推,不容拒绝道,“我相信殿下养得活它,下次见时还请殿下让我瞧瞧,它能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窗外天色渐亮,洛久瑶虽有些无奈,还是垫着一层衣袖接过陶盆。
    推开门,天边灰蒙蒙的遮罩着一层雾,贺令薇将人送至门前,停了脚步。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她望着天际散不尽的晨雾,轻声道,“殿下,我便送你到这里了。”
    洛久瑶捧着陶盆,应道:“好啊。”
    二人作别,沈林已牵着马匹等候在侧。
    洛久瑶上马,又垂首,接过贺令薇那一句话:“贺令薇,白云无尽时。”
    道别的言语尽了,缰绳扬起,洛久瑶望向隐隐作亮的天际,没有再回头。
    晨风飘荡,少年在外吹了许久,身上的衣衫都吹凉,洛久瑶缩在他怀中,抬手去牵他握紧缰绳的手。
    大概也是凉的,她想。
    沈林下意识躲了躲,又解释:“动过泥土,脏了。”
    洛久瑶不听,再次伸手去捉,执拗道:“可我的手很冷。”
    沈林没有戳破她的借口。
    他说:“好。”
    而后将手在衣袖上蹭了蹭,反将她的手拢到掌心里。
    朝阳初生,云层里透下赤金的光,落在策马而行的二人身上,在地尽头投出长长的影子。
    荒庙恢复寂静,贺令薇立在窗畔,久久望着那两道远去的影子,轻声言语。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她正出神,倏然一阵冷风穿堂,箭矢破空自侧窗射入。
    箭矢钉进案桌,花盆顿然四分五裂,泥土倾洒,花枝歪斜倒塌。
    茶盏随之落地,清脆的响声自案桌蔓延到地上,贺令薇回首,看向自侧窗翻入的少年。
    “如果我没记错,我与世子并无约定,如今我就要离开,世子此时前来,可是有些唐突了。”
    秦征不愿同她打机锋,一抚衣摆,二话不说落座在案桌前。
    他手中还提着长弓,案桌上斜插的那支箭矢便出自他手。
    秦征毫不客气道:“贺令薇,我没有杀你,更几次都放过你,你合该朝我叩头谢恩,而不是同我客套这些没用的话,不是吗?”
    贺令薇丝毫没有畏惧,合了半面窗子,坦然落座在他对面:“世子说错了,我没将那日在世子府中听到的告诉她,是世子该谢我才是——叩头谢恩便不必了,我没有世子这般想时时做人主子的习惯。”
    “那又如何?”
    秦征嗤笑,指尖在弓弦上缓缓滑动,“我只知道,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贺令薇不为所动:“世子若杀了我,你们的谈话就连今日也瞒不过了。”
    秦征目光微凛,不知为何,放在长弓上的手竟有些发颤。
    贺令薇依旧慢条斯理:“还是说除了这件事,世子也不想知道,你的钩月刀究竟被我藏到哪儿了?”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贺令薇,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捻着弓弦的指节松开,秦征按了按颤抖不休的手臂,面上恢复了原本戏谑又带着些嘲弄的模样。
    他道:“当初你假借定亲之名取走我的钩月刀,以我未婚妻的名义买通行宫的人对祭殿的匾额做手脚,借此让太子疑心于我,不正是因你不敢说出那日在世子府的所见所闻么?”
    “你敢设计贺尚书的死,却不敢轻易出头,而是借旁人的手引大理寺去查那本账册,什么为母报仇,什么大义灭亲,贺令薇,你看似大义凛然,好似什么都豁得出去,其实怕死的不得了,不是吗?”
    “世子说得是,可惜我低估了你背后的势力,没想到他们即使疑心于你,还是会选择卖你一个人情,轻易放过了你。”
    贺令薇承认得十分干脆,递去一片花瓣,“我的确怕死,不然也不会将毒淬在这朵花上,以此来与世子换一条生路。”
    秦征面色骤变,垂首看着颤抖不休的手腕,才觉察出是这花的异样。
    他咬牙道:“贺令薇……我本没想杀你,你不要逼我动手,老实交出解药为好。”
    “别急呀世子,想我因婚约与世子见的第一面,世子曾出言嘲讽我来自乡野出身微贱,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没资格与你联姻。”
    贺令薇看着他逐渐阴沉下的面色,依旧云淡风轻地同他说笑,“不过也正因那时你负气扔下我,我才有机会以迷路为借口摸清了世子府的布局,在之后听到了你们大逆不道的言论。”
    “至于世子的钩月刀,我将它作为礼物送给了九殿下,不过她好像还不知那柄是真,而你从始至终随身带着的,只是一柄复刻的赝品。”
    “秦征,不知我如今的安排可合了你的心意,不知这样的我,可有资格做你的秦王妃了?”
    话音落下,贺令薇松力靠在木椅上,笑得灿然。
    秦征的面色却沉冷得下一秒就能拔刀杀人。
    “我是说笑的,你不会要同我动手吧?我们的婚约从头至尾只是一张废纸,你可别当真啊。”
    贺令薇信手捻起掉落的花枝,那朵绽开的花摇晃在她的指尖,好似随时都要折断,折入她手中。
    她继续道:“我虽学不会察言观色,眼睛却是很好用的,自然能看得出如今世子上心的人是那位九殿下……说起来,今日再见,世子对她的挂心,比之当日在怀明湖时似乎有增无减啊。”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秦征的面色更差了。
    贺令薇瞧着他,纤长的指顿一顿,花枝终于从中折断,落入她手中。
    “秦征,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她?”
    “生来身份尊贵,又有一副好容貌,人也聪明——我也很喜欢她,所以才会选中了她。”
    贺令薇看向半合的窗,远处早已空空如也,只好转移视线,看一眼沈林在外等候时停驻过马匹的那颗树。
    她收回目光,又低低地叹,“可惜啊,谁能想到一贯傲世轻物的秦世子也有痴心不得的时候。”
    秦征终于忍不住,沉着嗓音打断她:“贺令薇,适可而止。”
    “看来我说中了。”
    贺令薇又笑,起身去斟茶,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那位九殿下已有了心上人,情投意合两心相悦,哪儿还有你秦世子能掺上一脚的空隙?”
    秦征本被她堵得没了话说,又碍于中毒后手臂颤抖得厉害,一时沉默。
    贺令薇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
    她看着他,眼尾微扬,一如当初走上白鹭亭时的骄纵模样:“况且你要如何配得上她?秦征,你这样狼子野心,妄图引狼入室达成私欲的叛徒,要如何与熙国的殿下相配?”
    第41章
    返回行宫时, 天色已蒙蒙亮。
    黑鬃马在破败的院墙处停下,拢在周身的温度消散,沈林先一步跃下马, 伸出手来。
    衣摆飞扬,洛久瑶便轻而易举落到他怀中。
    沿着原路自后山向回走,洛久瑶道:“沈林,贺令薇的事, 我总觉得不止是这样。”
    但对贺令薇的追查却只能止步于此了。
    沈林垂首,看一眼手中生着枯枝的陶盆,接道:“她花的心思的确不少,但如她所言,当时坊间已隐有贺家贪腐的传言,她既想看贺尚书失去原有的一切,却这样早动手,更铤而走险,将动手的地方选在了宫中。”
    “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是有人在后威胁?还有秦征,他那日想杀贺令薇灭口, 是有把柄还在她手里无疑。”
    洛久瑶思虑着,又问, “贺家贪腐的赃款去向, 有消息了吗?”
    沈林道:“官员贪腐一向做得隐蔽,那本账册上流出的银钱大多与城西一间古董商铺有关, 官员购入古董字画作为收藏或赠礼,以此在商铺老板的手中周转赃款。”
    “我们的人赶到时商铺落了锁。经查, 商铺老板不是燕京人, 我已派人顺着地契到他的家乡去寻,无论是死是活, 几日后都会有消息。”
    洛久瑶敛睫。
    用赌坊或是风月场那般的销金窟来洗,亦或是到经营古董字画商铺周转,的确都是销赃惯用的伎俩。
    后宫女眷与朝臣居住的小阁分在行宫两端,分割园林的回廊近在咫尺,再向前,二人便该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路经夜里曾藏身的墙闱,洛久瑶顿了顿脚步。
    天际的光亮没能照亮那处死角,她眨眨眼,忽而道:“沈林,你有没有想过,贺令薇会找上我,或许因为,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冷情淡漠,一样为达目的利用他人,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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