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经那光线晃了个正着,眼前倏然发花,再睁眼,却见沈无忧已跳上马车,正坐在车外。
    “姑娘,又见面啦。”
    少年人总是一身朝气,笑眼弯起,更胜明明当空的太阳。
    却不等洛久瑶开口,他一手拉紧了缰绳,朝她挥挥手:“姑娘,好好养伤,我们改日再见啦!”
    洛久瑶面露错愕,转过目光,望见立在院门处的沈林。
    他朝沈无忧点头,而后迎着她面走来。
    “擅自决定是我不好,但周先生说你身上的伤不易愈合,眼下需得以养伤为主,实在不宜颠簸劳碌。”
    “正是年关,贺家的案子需得在年后才能收尾,你也不必心急。”
    “崔恒会帮我们另择居一间空闲的小院,只是这里的环境不比家中,怕是要委屈了你……不知阿瑶可愿在这里,与我一同过新岁?”
    第28章
    岁除,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黄昏时,村落里的人家次第燃起了灯。
    小院是一迁户空置下来的, 在村落最尾,最为僻静的一间。
    院内已打扫得干净整洁,院门却还可见杂草,洛久瑶信手折下一根草叶绕在指尖, 继续坐在门前看街巷里的灯火。
    直到一件外袍覆在肩上,她侧首,朝立在身后的少年弯了弯眼睛。
    衣袖轻轻动了动,沈林便弯身,在她身畔坐下来。
    他拿着包糕点,顺手朝洛久瑶递去一块。
    洛久瑶咬下一口,松开他的衣袖,含含糊糊问:“好甜,哪儿来的桂花糕?”
    沈林道:“是崔姑娘留下的,说是才学来做, 请殿下尝尝。”
    洛久瑶咬了第二口,犹豫一下, 还是开口, 将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解的事问出了口。
    “沈林,那日崔筠为我诊脉曾言及你如今的身体, 你三年前的病是因何而起?如今服的药又是什么?”
    沈林举着糕点的手一顿:“臣的确在三年前大病一场,自那时起身子便不大好, 母亲自元陵请了周先生来, 为臣开了副养身子的药方。”
    洛久瑶又问:“你可有看过他所开药方?”
    沈林仍举着剩了一半的糕点:“见过,方子中的草药大多来自元陵, 燕京是没有的,都是为养身所用。”
    见沈林这样肯定,洛久瑶的疑心反而更甚。
    可他一番话说得清楚,显然不愿再给她探究的余地。
    洛久瑶只好沉默,垂首咬下最后一口糕点。
    吃过糕点,她问起另一桩事来:“沈林,你可知崔筠兄妹曾住在益州?”
    显然从未问询过那二人,沈林皱眉:“益州在北,离我父兄驻军的地方已不算远了,是极寒之地,鲜有人居住。”
    洛久瑶又道:“什么样的人会住在益州?”
    沈林明白她在说什么,道:“依臣想,那二人从前恐怕不是住在益州,而是不得已随亲族住在连柏。”
    洛久瑶敛了敛眼睫:“你如今还是不怀疑他们结识的目的吗?”
    发配到苦寒之地的人死在了连柏,留下的一双儿女侥幸逃离,却又铤而走险回到了燕京……前世受过的教训太多,即使如今为人所救,洛久瑶也很难以单纯的心思去揣度他人。
    她自知见过的狡诈诡计多了,若不想变成同样的人,便该练就一副刀枪不入的冷硬心肠。
    她抬眼,正对上沈林看来的目光。
    “他们救了臣,也救了殿下,崔姑娘肯将过往之事告知殿下,想来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他的答案很明显,“不过臣明白殿下的担忧,会命人着手去查。”
    洛久瑶这才点头:“还有一事,前日我同崔筠交谈得知,她亦患有心疾。”
    沈林道:“心疾难医,需用药时时供着,昨日我让周先生为她诊过脉,也同他嘱咐过无需顾忌银钱,有药尽管用来就是。”
    洛久瑶关心的却不止于此:“崔筠同我说,心疾之症轻时常有气喘,重时闭气窒息,甚至会因此毙命。”
    沈林轻皱眉头,好一会儿,试探道:“殿下想起了贺家的事?”
    街巷倏然寂静,檐上的灯穗随风飘荡,洛久瑶看着他,睫羽也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你可还记得,贺令薇的母亲是因心疾病故,而贺尚书溺水的模样……”
    话一出口,她无端感到冷,手下不由得牵紧了他的衣袖。
    沈林下意识接过她,轻柔安抚:“这两件事放在一起似有些牵强,但殿下有疑,等回到燕京,我们一同查清楚就是。”
    洛久瑶点点头,深呼出一口气来。
    眼下的安逸时光给了她胡思乱想的机会,不过是凭空生出的念想,的确做不得数。
    于是她停了思绪,起身,伸出手。
    “我还未曾见过岁除时的景致,既来了,便陪我走走吧?”
    提着在摊贩手中买来的灯盏穿行过村落,入眼皆是灯纸晃过的红,一层一层蔓延到遥远的路尽头。
    石板路铺满了散开的红纸,爆竹声声,孩童提着花灯跑过,响起一连串啪嗒声。
    即使前世比如今多活出几年光景,洛久瑶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曾途径村落,只是那时世道动乱,到处都是倾塌的房屋和焦黑折断的木梁,那里饿殍遍地,尽是流离失所的孩童妇孺,天际灰蒙,万千流民哭嚎的声音若阴云一般压落下来,久久不散。
    后来她与洛璇重新回到京都,太平的年岁里,一切终于走上正轨,她却不得不再次回到堂皇的宫墙中。
    二人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踩着满地的红,不知不觉走到村落的另一端。
    临水的草地有孩童提着灯盏跑过,带起染了烟火味的红纸屑与草叶。
    天渐黑时,落了一场小雨。
    二人来不及回到居住的小院,只好在临水处寻了座茅草搭起的小亭避雨。
    亭外细雨不断,雨珠银线似的滴落下来,打在檐上,声音清脆。
    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场雨。
    洛久瑶看着立在亭中的沈林,神色明灭不定,似乎在想着许多事情。
    她想起曾遇见他的前世,彼时他们只在行宫有过一面之缘,还未这样亲近。
    真正结识是在许久后的春蒐,沈林伴驾前往,却没如旁的少年那般换上骑装。
    他穿着宽袍广袖独坐在春猎场外的长亭下,分明还是未及冠的年岁,却沉寂得好似古刹里生了锈迹的梵钟。
    可他转过头来看她的那一瞬,春风却好似为他的眉眼上了色,长堤纤草,绿水回连。
    阊阖春风起,蓬莱雪水消。
    那一瞬分明是轮转的春冬,洛久瑶却好似望见了他的死,又望见了他的生。
    沈林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她目光的笼罩下伸出手,去接檐外的落雨。
    洛久瑶眸光微动,也学着他,将手伸到檐外。
    掌心霎时间冰凉一片,她将雨珠捧在手中,恍惚间好似也捧住了许多年前落下的那场雨。
    “沈林。”
    她说,“你曾调查我的过往,也同我说说你吧?”
    于是沈林开口,他说起边境的风光,北地苦寒,冬时的落雪却很漂亮,雪粒似白羽轻盈落下,转瞬便将山野都倾盖;
    母亲家在元陵,他幼年时曾去外祖家小住,元陵多平原,视线所及皆辽阔,几乎家家都养着马匹,外祖有一身好骑术,他便从那时开始随他学习。
    他学的还算快,挑中的马匹却是个烈性子,初时骑马曾不小心跌下,背上因此留下一道疤痕。
    洛久瑶安静听着,手中绕着孩童方才留下的草叶,听他说了许久。
    夜风渐渐变凉,月辉照夜,雨已停下了。
    岁除时的月亮尚是新月,悬在天边,却足以照亮万顷人间。
    洛久瑶坐在小亭中,坐在沈林身畔,她听着那些她曾经知道的,她不曾知道的,她觉得什么都好,好像他说得更多,她就能离他更近些。
    直到他停下来,洛久瑶垂首,手中的草叶已不知不觉被她编做了一只小雀。
    草雀很小,沈林轻轻点了点它炸开的尾羽。
    “殿下会编这些小玩意。”
    洛久瑶将草雀放在他手中:“是过去在若芦巷的时候,一位故人教给我的。”
    草雀轻盈落在掌心,沈林这才觉,他们已相依许久了。
    温度顺着手臂一路蔓延至胸腔,他拢起指尖,将草雀裹在掌心里。
    洛久瑶继续道:“你知道我的过往,比如我曾在若芦巷,比如当年我被罚去若芦巷,是因司天监断定我生身不祥……抚养过我的容妃进了冷宫,良妃病逝,我的生母许美人自戕,而我出生的那天,更是先皇后薨逝的日子。”
    沈林摇摇头:“天象之说皆是虚妄,殿下不必太过当真。”
    洛久瑶却坐直身体,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来。
    是一枚未经雕琢的和田白玉,细腻温润,明净无瑕。
    “说来很巧,我在若芦巷遇见的吕姑姑是先皇后身边的旧人,让我被罚到若芦巷的流言半数都与先皇后有关,可在若芦巷,我却是多次受吕姑姑的庇护才留下一条命。”
    “当年我在若芦巷中受人欺凌,是吕姑姑赶走那些人,照顾我养好身体。她曾为我求药,为我买新衣,那时我没什么能做的,只想看些书,她便用曾在宫里侍奉时贵人赏赐的首饰换书给我看。”
    “她待我很好,更胜当年母妃待我,只是……没能活到我离开若芦巷的那天。”
    洛久瑶把玩着手中玉佩,无端笑了起来。
    “好人总是活不长久的。”
    而她多年来叵测心思,却能拥有如今重活一世的机缘。
    这很不公平。
    沈林垂眼,他看着她攥紧那枚白玉,用力到指节都在微微颤抖,他的胸腔忽而一紧,好似她手中攥紧的不再是玉,而是跳动在他胸腔中的鲜活。
    他看着她,她就坐在自己的身畔,却好似一瞬变得很远很远。
    重新变成了立在长景殿高阶上,那个孤绝而坚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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