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甚好,此事该做,甚好。”段知府连着赞了几声,又勉励他,“小范啊,你还年轻,一甲进士,翰林出身,再有政绩,只要不入歧途,不得罪人,前程不可限量!”
    长青明白,段知府既是在鼓励他,也是在敲打他,但是毕竟对方没有恶意,说的话是为他好,便很诚心的应了:“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定当尽忠职守。”
    大约是这个人口拐卖的案子确实十分重大,段知府当天晚上见过长青之后,第二天一早就派了一队人马陪同长青回去。
    把一干人犯悉数交给来人之后,长青并没松懈,又一次把全县所有的里正村长叫来,并魏大河跟杨县丞一起,分派了两件事情。第一是吸取这起拐卖人口的大案的教训,所有的村寨、坊市加强戒备,务必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第二则是核查人口,重新修订人口记录。
    “这次的事情规模之大,犯人之嚣张,着实令人触目惊心,希望各位勿要轻视,加强巡防,一来避免儿童女子被拐,二来也减少偷窃财物、欺辱妇女之类事件。”长青肃然道。
    其实也有人觉得这小县令在折腾人,可是刚押走了那么一大串拐子,谁也不敢多说话,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村里不出事,便都老实应了。
    “第二件事,各位配合杨县丞,重新核定人口、户籍并土地情况,今年九月底以前完成。”这事儿已经跟杨县丞通过气了,所以他并不意外,这些里正们倒也没有为难,反正自己村子什么情况他们都心里有数,比起头一件事,这个倒是简单。
    “此事关系朝廷赋税并日后的征兵、徭役及灾情赈济,请诸位如实上报。”长青又强调了一句。
    第106章 案首中举
    快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如今的长青既有威严也有威信,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就算有人不太乐意,也都得一一照办,再加上魏大河带着捕快们经常巡视抽查,一段时间以来,整个安龙县的治安状况明显好转。无论城乡,现在都有了几分路不拾遗的意思。
    “你这一阵子可是忙坏了,好容易到了中秋,你也松散几日吧。”许杏正跟同贵她们说着中秋节家宴的安排,一抬眼看见长青揉着额角进来,连忙站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休息。
    长青也没逞强,顺着许杏的力道坐下来,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才说:“可有吃的吗?有些累了。”
    许杏有心提醒一句那碗茶是她喝过的,可是长青喝都喝了,她也没法再说,听了他问,连忙叫同贵去端点心过来。
    “你有口福了,我们今天刚试着做了月饼,你就赶上了,尝尝吧?”许杏把碟子放在长青面前,指着最上面一块,“这个火腿馅儿的,用的是我作坊里的火腿,你还没吃过呢。”
    长青已经拿起来咬了一口。
    他看来是真的饿了,嚼得很快,咽下去才称赞了一句:“味道鲜香,极好。”
    “你喜欢就好,晚上做火腿汤你尝尝,我留了两根,咱们慢慢吃。”许杏看他吃得香,自己也拿起一块小口吃着,吃完接着聊天,“我这一批货走完也就不忙了,火腿我还给老家留了两根,等年底的时候再凑些别的特产,让人送回去吧,毕竟出来好几年了,什么都不捎也不大合适。”
    长青把一整块火腿吃完,才说:“你说得是,到年下你别忘了提醒我。”
    “十一月吧,我叫我镖局的镖师走一趟,一来一回挺远的,得让人家早点回来过年。”许杏道。刚才话说出口,她才觉得略有些不妥,摆明了她的意思就是跟家里的来往是出于礼数,并没有什么感情,好在长青并不挑这个理,还挺赞成的。
    长青应了:“好的。说来惭愧,置办东西都从我的俸禄里出,可够?”
    打从他上任,俸禄一直都是直接拿给许杏的,因为他说养家糊口是他的责任,便是许杏有钱,他也不能再用了,许杏也不推辞,就都拿着了,真个按他说的,日常开销都从这里头走。
    许杏就笑了:“范大人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的俸禄不高了?放心吧,咱家生活一向节俭,还有盈余呢,只是一份土仪罢了,尽够的。”
    这倒不是安慰他,许杏确实没打算送什么贵重物品,一来长途跋涉并不方便,二来长青在外为官,若是短短两年就出手阔绰,他的家人又不是那么可靠,说不得对长青有什么影响,还是“礼轻情义重”得好。茶叶、火腿这些东西,再配上些本地特色的花布、米酒之类的,也就行了。
    “那就好。”长青自嘲的笑笑,“我寒窗苦读靠家人供养,科举考试靠你支持,如今做了官,还是要靠你贴补家用,想想就觉得愧疚。”
    “这有什么?”许杏也没多劝解,反正他也不是自苦自伤的人,“我前些日子,光火腿一项,就净得了一百五十两,怎么样?别说你有俸禄了,就是没有,咱们生活也不愁啊。”
    “夫人能干,令人佩服。”长青笑笑。
    “大人也了不起!那些孩子失而复得的人家,这个中秋节该是真的团圆了。你听见了吗,这几日时不常就有几声爆竹响,跟过年一样,可见是人们高兴呢。”许杏正说着,远远的又听到了几声响动,两人相视一笑。
    中秋节过后不久,就有最新的邸报送到了。长青拆开一看,难得的喜形于色,立刻叫衙役来:“拿着这份喜报,去唐家报喜,若得了喜钱,你们自拿着便是。”
    今天当值的两个人又惊又喜,大声应着去了。
    “那个案首唐九渊中举了?”许杏很意外,接着就拍了拍脑袋,“还真是,今年有秋试呢。咱们大人正是六年前中的举。”
    唐九渊得到了长青的鼓励之后,更加勤奋,除了偶尔指点下村中孩童,剩下的时间就全部用来发愤苦读,这次的秋试,他也没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而是全力以赴,总算是擦边考中了。
    “我看了,名次确实不好,倒数第七八的样子,但已经超出我的预想了。”长青比自己中举的时候还要高兴,满脸笑容。
    “恭喜范大人,教化一项总算有所突破,政绩卓著啊!”许杏连忙道喜。
    “正是如此。”当着自己人,长青也不谦虚,“世人皆知安龙贫困,出不了什么读书人,如今能考出一名举人,已是难能可贵。”
    虽然喜讯已经传来,但是唐九渊本人还在省城,所以长青还没有见到他。据同文听到的衙门里的人闲聊,唐九渊的大哥唐五这两天格外精神,在城门口那儿走路都带风,逢人就笑,很是吓到了几个外地来的客商。
    长青见到唐九渊,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对于县令大人依惯例的召见,如今已经是举人的唐九渊却十分看重,言谈之间极是恭谨,和他从前一般。
    长青就道:“你不必多礼,如今你已有举人功名,便不再是普通百姓,在本官面前随意些便是。”
    唐九渊却拱手作礼,回道:“实不敢瞒大人,学生此次去省城,除了考试,也与其他地方的学子有过些许交流,学生心中感触颇深。”
    “说来听听。”长青很有耐心,他也很想知道这位新出炉的举人能说出什么。
    “大人,学生此次得中,颇有几分幸运,因为学生跟其他学子比过,许多方面都大大不及,只能说学生勉强算得上勤奋,功课底子扎实些。”唐九渊认真道,“但论见闻广博,君子六艺,学生远逊于人,他们高谈阔论之事,有一些学生根本就闻所未闻。”
    “所以呢?”长青看着他。
    唐九渊就像回答先生提问的小学童,神色郑重:“学生以为,追根究底,是因为学生家境贫寒,学不起那些,是因为安龙县贫弱,县学里的教学资源有限,许多东西教不了。而学生现在,想要改变这些,还请大人给学生一个机会!”
    “你想要什么机会?”长青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不悦。站在他身后的同文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想,考中了举人,确实是可以为官了,这位新举人不会就这么直通通的跑到县太爷跟前要官做吧。
    唐九渊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站起来一揖到底:“学生请求大人允许学生进入县学,教书育人!”
    同文动了动。长青微一侧脸,又转了回来,看着唐九渊,沉声问:“你决定了?”
    唐九渊话已出口,就坦然许多:“回大人的话,学生家中有几亩田地,因着学生的功名可免赋税,学生的母亲正要雇人再开垦几亩水田,因此家中温饱尚能保障。学生便想当个先生,帮更多学子考取功名。”
    “那你自己呢?”长青问,“明年会试你有何打算?”
    “学生不去了,去了也考不上的。”唐九渊说得很坦荡,“学生有这个自知之明。”
    “既如此,本官会考虑。”长青并没有当场做决定。
    “大人,这位唐举人说的是心里话吗?”等唐九渊走了,同文才问道。他是个本分的人,平日里跟在长青身边,听到政事从不多问,也不外传,今天倒是个例外了。
    长青摇头:“不知道。嗯,你跑一趟,悄悄的访听一下,唐举人和唐家人的为人如何。先去把魏大河叫来见我,你再出去。”
    魏大河给出的信息和同文私下查访到的情况基本一致,唐家算不上什么大户,却也不穷,称不上善人,却也门风端正。唐五身为城门官,并没有什么勒索进出百姓的行动,再加上唐九渊确实经常指点村里的孩童读书认字,因此口碑尚可。
    长青反复权衡之后,就做出了决定。
    一个月之后,他把秦远和唐九渊都找来,待二人行礼毕,他就让同文给两人递上了公文,道:“历来一县教谕,非举人以上不可,只因安龙县贫困,教化不足,才令秦教谕以生员之身暂代教谕之职。如今唐九渊已然中举,又是本县人士,由他担任教谕一职更合乎朝廷法度,知府大人也已经批准了。秦教谕,你即日就与唐教谕交接吧。”
    秦远来时毫无思想准备,听到这些,再看完手中的公文,只觉得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可长青所说确实无懈可击,唐九渊人家是正经的举人,让他让位合情合理合法。
    他这里失魂落魄,半晌没有吭声,唐九渊却是喜出望外。过去的一个月,他始终没有得到县令大人的回复,也就不敢再报什么希望了。他中了举又如何,自家只是平头百姓,大哥不过一小吏,无权无势,大人不理会自己也是正常。可没想到,大人竟是要他做一县教谕!
    第107章 寒冬又至
    唐九渊也算厚道,心中固然又惊又喜,面上却没表露出什么,还是十分恭谨的模样。
    长青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一闪,继续道:“秦……秦先生,本官另有一事想要交给你,不知你可否考虑?”
    秦远连忙收了心思,小心的回答:“学生才疏学浅,大人若还信得过学生,学生定当肝脑涂地!”
    长青摇头:“没有这么严重,不过是之前本官曾经考虑过兴建藏书阁,只是苦于没有银子也没有主事之人,一直没能做成,如今本官筹到了一些银钱,不知你可愿意去主理此事,替本官分忧?”
    藏书阁这种东西秦远还是听说过的,只是不知道县太爷要怎么兴建,但是无论如何,这也是个管事的差事,又是与书相关。秦远当不成教谕是肯定的了,他背后的秦家早已元气大伤,除了些许财产,已经没有什么势力来保他了,现在有这么个巧宗,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总比一撸到底再回县学读书强不是。
    于是丝毫不出长青所料,秦远长揖到地,大声道:“学生愿意!但请大人吩咐!”
    长青点头:“你先去找杨县丞,去看看地方,再拟个书籍单子出来,开始准备,过几日本官再找你。”
    秦远应声去了。
    长青这才转向唐九渊:“唐教谕即日就上任吧,回头本官叫人把县学跟县城书院的山长请来,你们自行沟通便是。你当日所言,本官一直记得,本官希望你能帮本县更多的学子考取功名,也能让更多幼童少年读书识字明理,行使好你这教化之责。”
    唐九渊正色肃立:“下官必定不负大人期许!”
    杨县丞现在每天都忙得跟个陀螺一般,回到家吃了饭倒头就睡。他的妻子龙氏叫他:“夫君,你已经好几日未曾沐浴了,洗洗再睡吧。”
    “唔,行,水抬进来叫我。”杨县丞答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龙氏就到门口去叫人抬水,回头看到丈夫像是睡着了,便叹口气:“都说这新县尊是个好官,可这折腾起底下人来,也是个厉害的,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丞,就这两年辛苦,也没见多挣几两银子。”
    “娘子不要乱说。”杨县丞并没睡着,听见妻子的牢骚,躺着轻斥了一句,“俸禄一文钱没少,施工那些人送的礼都是你收着的,也并不曾少了,你可要管住嘴。”
    “我这不是心疼你辛苦么!”龙氏看水送进来了,摆手让人下去,自己来扶丈夫起身,“还有大妹妹那里,我中秋节的时候过去瞧了瞧,给她送了些东西过去,也敲打了她家大娘子几句,只是我看她日子终究是不好过,也没奈何。”
    “大妹妹……是我对不住她,辛苦娘子多费心了。”杨县丞坐起来,自己去宽衣,说到妹妹,他也只能叹气自责。
    “大妹妹倒是说了,叫你莫要担心,她毕竟跟着那姓丁的也过了几年好日子,现如今虽没了家产,却也不曾受冻挨饿,只要你一日是县丞,那大娘子就一日不敢欺负她,熬上几年外甥大了,她的日子就好过了。”龙氏道。
    “当初若不是这样攀上那丁恶霸,我如何能当上这个县丞?还得帮着他们做些违心之事。”杨县丞叹息,“你说我如今辛苦,我却觉得好得很,总算办的都是正经差事了,我也心里踏实些。”
    “辉哥儿今日还同我说起,在学里听人说范大人的好话,还有人赞了你呢,那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龙氏说起儿子,便笑了起来。
    杨县丞就道:“我不得空,辉哥儿你多督促些,还是正经考个功名才好。对了,今日大人换了教谕,换成唐九渊了。秦远没了教谕的名头,成了藏书阁的管事,倒也配得上他那个书呆子。我同你讲,那藏书阁要是真的做好了,紧要的书都能在里头看或者抄了带回来,光书籍这一样,就不知能省下多少银子,能有多少学子得济,再加上原来教识字的事,瞧着是要在教化上做文章了。”
    “这……那位县太爷能在这儿干几年啊?他一走这些事儿还能管用吗?”龙氏问。
    杨县丞笑了:“县太爷是干不了几年,可是我和唐九渊不走啊,都能干一辈子。县太爷能折腾,把这摊子给弄起来了,正好他栽了树,咱们往后乘凉!那唐九渊可不是秦远,倒是个能干事的。”
    龙氏也高兴起来:“若是咱们辉哥儿得了济,别说考状元了,正正经经的考上个举人,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新上任的教谕果然跟他的前任不同,不过几日就报上了详细的条陈,从全县内的学童启蒙到县学里生员们的辅导督促,都制定了明确的章程,就连预计需要的大致投入也标了出来,让长青很难不批准。
    不过现在长青还真有些顾不上这些,因为到了深秋,随着晚稻的收割,今年的赋税也该交上去了。
    之前段知府的话已经放下了,长青多少还是有些压力的,一直提着心,直到初步清点之后,他才放了心。这一年合计征收入库的赋税是大米一万六千石,白银一千两,比不过富裕的上县,可和他赴任之时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长青再一次跟段知府讨价还价的结果是留下了三百两白银,用于县内建设。
    “藏书阁那边,本官给出白银二百八十两,用于购置书籍、纸笔等物。”长青跟杨县丞道,“你跟秦管事把账目对好,不得放任任何人克扣银钱。剩下的二十两,便用于修缮县城内的善堂好了,马上入冬了,总要给那些乞儿、残废们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许杏跟他提过图书馆和避难所的概念,原本只是闲聊,可是长青都用心琢磨了,发现都是对百姓极有益处的事,所以一有条件,他就尽可能去促成。现在每个村子都有学堂,去年雪灾的时候就已经试过给塌了房顶的人家暂住,能保证无人冻死,今年便继续如此,只是另外多出一个县城的善堂。
    “大人心系百姓,是百姓之福。”杨县丞一一答应了,还有些感慨,“还真是‘灯下黑’,竟是忘了县城里还有乞丐了,还是大人想得周全。”
    “本官只是不希望有人冻死罢了,这些人的柴炭粮食可还要他们自己想法子。”长青摆摆手,“你也看见了,账上又没银子了。”
    “这就足够了,那些人都是受罪惯了的,只要有片瓦盖顶,他们自己都有法子活下去。”杨县丞说的话虽然有几分冷酷,却也是事实,长青就点了点头。
    段知府那边的气氛却和这里大不相同。
    “查来查去,查到了通判头上?”段知府脸色不虞,“你可有证据?”
    他对面的人长了一双极普通的眼睛,脸上则蒙着黑色面巾,让人看不出真容。那人道:“我知道您与通判于公于私都处得不错,只是他既涉嫌此案,皇上震怒,就姑息不得了。”
    段知府叹了口气:“罢了,你既然来找我,自然是有了铁证,我只是觉得意外罢了。你自办你的案子,需要我做什么,只管示下。”
    长青收到通判因故被免职、一应公务由同知暂代的通知的时候,只是短暂的意外了一下。公文里越是语焉不详,就说明其中的问题越大越复杂,只是他现在不过一个区区七品县令,且轮不到他探究这些。
    只是……他难得的用心回忆起前世的事情来。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才刚刚中举,因为名次不佳,并没敢进京会试,而是又等了一科,四年后才进京考了个同进士,所以对于现在朝廷的局势,他并没印象。至于四年之后,好像是元后嫡子二皇子身子极差,三、四两位皇子争斗得厉害,关键时刻,有个很大的案子牵连到了三皇子,让他一下子被皇帝厌弃,等他到了西北任上,就收到了二皇子和皇帝先后薨逝、四皇子登基、三皇子被圈禁的消息,直到六年后宁王谋逆,他死于叛军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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