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杏微微低头,应了一声:“我记住了。”
    “不过你这些东西,我也打算弄些卖卖。镇上老刘跟我也说了,东西不错。”范守业又转脸去看长山他们忙碌,“你能靠这个供长青考科举,也是不错了。”
    这话许杏没法接,便低着头站着。
    “有什么难处尽管说。”范守业道,“只要能帮上的我都尽力试试。”
    许杏便客气了一下:“临时也不用什么。”
    范守业点点头,不再说话,专注的看着院子里的年轻人们干活。
    长青这个亲儿子跟范守业都关系寻常,更别说许杏了。对方不说话,她自然是乐得清净。
    这次范守业在家待的时间挺长的,定然是看在儿子成绩的份上。他不提要走,也没人问他。
    过了几天,许杏把东西送进县城,董掌柜的亲自盯着人查收了货物,当场结算了银子,道:“这些货我都打算运出去,外头若是卖得好,我是要多进的,只是不知怎么联系你才好。”
    “我家范大哥每月初十和二十都来县学,每次会待三四天,您要是有事,可以叫人送个信给他。”许杏问过长青的时间安排。
    董掌柜的点头:“行。哦对了,你那酒就不必准备了,村酿之中算好的,不过不值当专门运出去卖。”
    许杏在心里吐槽,这人难怪会跟家里闹矛盾,也太耿直了,一句话有一百种说法,他就能挑最难听的那一种来说。只是人家毕竟是大客户,说的又是事实,她也没法计较,便道:“明白了,那就是还是准备粉条跟饴糖呗?”
    “粉皮也旋些。”董掌柜道,“初十我给你们递信儿。”
    回头许杏把这事儿跟长青说了:“因为你说了可以帮忙带信儿,我就告诉他让他找你了。”
    长青并无不快,答应着:“无妨,让他找我便是,只是我要几天后才回来,不会耽误你吗?”
    许杏摇头:“不会的,我们现在天天做淀粉呢,有足够的淀粉,加工粉皮这些还是会快一些。我现在就是盼着能多多的卖出去,我也能多攒些银子,能扩建一下小作坊,再打上口井。天天这么担水,虽说我不用干活了,可也着实费人工。”
    想起之前提起又放弃的打井计划,长青抿了抿嘴:“你也都是因为要给我攒钱,不然也打得起井了。”
    许杏摆摆手:“不是这样说的。我也没那么大能耐,当时拿不出银子来就是拿不出来,别说那时候,现在我也拿不出来呢,好在还能挣,几时攒够了几时再打呗。”
    长青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可想过日后?过几年你打算去哪?”
    许杏摇头:“其实没想到那么多呢。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外头什么样我实在不知道,而且我也不一定能拿到路引。”
    “这个你倒不需担忧,我既允诺,自会帮你办好。”长青顿了顿,看着她,“你就没想过,留在这里?”
    “啊?留在这里?”许杏不解。
    “你的作坊里全是你的心血,这些东西,这些人,都是你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若是将来都舍弃了,岂不十分可惜?”长青说着话,双眼盯着许杏,仔细的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
    许杏就长长的叹了口气:“可不说呢,范大哥你是看到了的,我真的是一文钱一文钱的挣,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要说全舍了,我是真的不舍得的。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啊。”
    “其实……”长青刚想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人声喧哗,他们的谈话也自然不能进行下去了。
    “是范大叔领了朋友家来吧。”许杏朝窗外看了看,范守业打头,后面跟着四五个陌生男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些的,正在院子里四处转悠。
    长青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试探许杏,结果不了了之,他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只好跟在许杏身后,去院里看看。
    “这个地方就行。”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指指西厢房和西堂屋中间的小空地,“你家这个地方离河沿本来就近,土里能湿,好出水,这里离茅厕和牲口棚都远,尽可以打水来使。”
    “三叔,刚查了黄历,今天就适合动土。”一个年轻人在他身后说话了。
    “那怎么着,咱们开工吧?你这地好出水,不需要打得深。”那人便扭头跟范守业道。
    范守业点头:“你看着办就是。”
    看到这里,许杏和长青都明白了,范守业这是在给他们打井。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范守业回头看见了他们俩,便指指那边忙碌的人们,道:“我看你这里没个井,长山几个人倒有大半功夫都在挑水,便干脆给你们打了,不需你们出银子。哦对了,跟你奶奶说一声,叫你娘去置办些酒菜,晌午得管饭。”
    沉淀了几天,范家小院的水井就能打水吃了,确实如那些工匠所说,井不算很深,打水并不费力,井台周围砌了石头,也盖着大木盖,很安全。
    赵氏很高兴,她往后不用日日出去担水做饭了,洗衣裳也方便得很。作坊里的几个人更高兴,不用出去担水了,省下来的功夫都可以加工红薯,多加工一斤,就多挣一斤的钱啊!
    只有许杏有点儿犯嘀咕。她悄悄的问长青:“范大哥,这井……算是怎么回事呢?”
    范长青却并无什么特别,他拍拍许杏的肩膀,道:“不必多想,我爹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不做亏本的买卖。”
    许杏迟疑着问:“是因为董家?总不会是为了跟你搞好关系吧。”
    长青点头:“大半是的。本朝没有商籍,虽说人们多有嘲笑商人铜臭,实则商人并不低贱,尤其是大商人,他显然是想跟董家搭上关系。”
    “可是通过我,这也太迂回了吧。我跟人家也没有交情可言啊。”许杏还是觉得不大理解。
    “不必多想,他大约也是没有别的门路,也不见得就指望你怎样。二三十两银子于他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得个慈爱的名声也是值得的。”长青叫她宽心。
    等了数日,终于得到了反馈,董家还要订货。
    第42章 廪银上交
    长青带回这个消息来的时候,范守业已经离开了。因为长青中了秀才,他们大张旗鼓的上过一次坟,因此清明的祭扫就十分简单,而隔日范守业就回了府城,毕竟那边他有生意,离开太久是不行的。
    对于他的离开,真正不舍的只有赵氏一个人。许杏感觉得出来,金氏性情刚强,虽说挂念儿子,但其实也不是必须要儿子日日待在身边才好,尤其是银子给过了,她更不强求。倒是赵氏,丈夫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浑身上下写满了“我有靠山”,因此范守业一离开,她很是萎靡了些日子。
    范氏除了带着一家子来吃过一顿团圆饭之外,一直都很低调,和从前对长青家的事情一直指手画脚的做派完全不一样。对此,长青毫不意外,“大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同时也很识时务。”
    许杏不予置评。
    这阵子一直很忙,但是她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起长青那天没说完的话。她跟长青的五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年,可她对于到时候何去何从还没有一点头绪,这范家村其实也不错,只是她如果不是范家人,又怎么在这里待下去呢?
    继续留在范家也是一个出路。可是她要以什么身份留下呢?看这样子范长青将来要走仕途的,她一个买进门结阴亲的村姑,怎么可能做他的正妻?他若是站得高了,自己这出身怕是要让他被人耻笑。出身无法选择,她自己当然不觉得如何,可奈不住这个世道如此。
    至于什么认个干娘、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之类的,她压根就没想过。她实在不可能做赵氏的女儿,性情不投,没那个缘法,而且别看她平日称呼一声“范大哥”,可她搞不来那些哥哥妹妹的,总觉得不暧昧也暧昧,怪肉麻的。
    想来想去没个主意,她也就不想了,过两三年再想不迟。
    镇上的生意还得正经做,把酒送到镇上的时候,她自然收到了刘老板和单大婶的恭喜。
    刘老板因为和范守业见过面喝过酒了,长青的谢师宴还是在他酒楼摆的呢,对着许杏的时候就没有特别惊讶,只说“小丫头你是个有福的,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哩。”
    杂货栈老板娘单大婶就不一样了。她看着许杏,神色复杂得很,一边恭喜了她,一边又有些担心的说:“咱们这也是不短的交情了,你叫我一声‘婶子’,我也喜欢你这孩子,就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那么听听啊。如今你家的事儿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了,你那小夫君这样出息自是好的,只是你……就怕他将来发达了,要看不上你哩。”
    许杏听着,倒不觉得她是在挑拨离间,便道:“我心里有数的,婶子。”
    “那就好,你心里有成算就好。婶子就是担心,你才多大年纪?十岁?十一?往后的日子还长哩,可要想着‘人心隔肚皮’啊。”单大婶看她这样,也不多说了,还是说生意,“啊对了,我们当家的说,你的货在董家的南北货铺子里也上了。”
    许杏点点头:“是啊,您也知道,我家开了小作坊,村里种红薯的人家也越来越多,得找销路哩。”
    单大婶倒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道:“你这小丫头也是能耐的,往后买卖就要做大啦。不过我家的货就算是走得少,你可也不兴耽误了啊。”
    许杏自然是满口应承。
    她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把买卖做大的时候,长青带回了董掌柜的消息:“他说让你准备好,要三百斤粉皮,两百斤粉条,两百斤饴糖,四月二十二以前送到他铺子里。”
    许杏一拍手:“得嘞,我赶紧去安排。”
    “唔,你稍等等。”长青叫住她,“还有个事儿。”
    许杏就站住脚,等着他说。
    长青转身,从自己的书袋中取出了两块银子递给她:“这是我的廪银,三月的和四月的一起发了,一共四两,你收好。学里跟我说了,每个月初十发银子,我回来都带给你。”
    “这……你自己收着用便是,给我干啥?”许杏没接。
    长青就拉起她的袖子,把银子塞进她手里:“就算我还你的帐便是。之前不是跟你借了银子买地么,先还你一些,怕你要用。”
    “不是都说好了的,等你的地里有收成了再还我。”许杏有些迟疑。
    长青笑了:“给你银子你还不敢要。地里有了收成也给你,我手里有了银子也给你。地里的收成多慢呢,先还你还不好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不得用吗?”许杏还是不接,掰着指头算计,“你每个月得去县学两趟,来回的车钱、学里的饭钱,你还得买笔墨纸砚,买书,说不得还得和同窗一起应酬什么的,都得花银子呢。我看范大叔也没给你留钱,你不得指着这些?”
    长青笑容更深:“你说的还挺对,好像你见过我怎么上学似的。我才多大?跟那些年纪一大把的同窗应酬什么?学里伙房有饭,虽说不大好吃,却也十分便宜,剩下的花销确实是免不了,那我再跟你要些零钱便是。”
    “啊?那你这样,账目多混乱啊,我都该不记得了。”许杏一听就觉得头大。
    长青想了想,道:“那就这样,我给你的银子你全都收着,大不了每隔几个月我少交给你一次就是了。反正我一个月肯定也花不完二两银子。”
    “那行,你自己想好了,别手里太紧了就好。”许杏道,“我就不客气了,说实话,我这作坊里也有些东西要添置,正好要周转周转。”
    她拿着钱出去了,长青站在窗边,看着她大步走到长山面前,仰着脸跟长山说要开始旋粉皮的事,又跑到小秀面前说让她带着侄子准备熬糖,满是稚气的小脸上毫无迟疑,干脆利索。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许杏是能干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每每看到这样忙碌的她,他还是心生欢喜。他不知道世间女子有多少种样貌,可是许杏显然和祖母的精明强势、姑母的市侩算计、母亲的糊涂任性都不同。
    她聪明懂事,勤快能干,真诚随和,每一样都难能可贵。最可贵的是她好而不自知,不卑不亢,脚踏实地。
    还很信任他。
    大概是因为他一开始开口留下了她吧,这小姑娘就视他如恩人一般,对了,知恩图报也是她的优点。
    长青几乎可以认定许杏有点儿古怪在身上,不论是那些加工红薯的手艺还是精准快速的算术,抑或是这种不卑不亢的心态和谈生意时的分寸,都不可能是许家村那对贪婪愚昧的夫妻能养出来的,甚至根本不是一般的乡下小姑娘能有的。起初他不是没想过探究一二,可是现在呢,他似乎许久都没有想过这些了。
    她原本是谁、从哪里来,一点儿也不重要,她就是许杏,和自己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的许杏。
    五月里又到了要大量淀粉做凉粉的时候,镇上刘老板那里的需求量又多起来。单家夫妻也在县城联系了两家酒楼供货,从许杏这里订购的淀粉也多了。倒是董家那边并没有太大的需求,只增加了粉皮的订单。
    对此,许杏并不着急。淀粉虽然利润薄,可是生产工艺简单,周期短,产量大,而且大量加工了也不怕压货,随时都可以加工成粉条或粉皮。至于董家那边,他们体量大是没错,可是产品铺开摊子肯定是需要周期的,这个急不来。
    又是一年麦收时节,今年家里的麦子还是赵氏负责收割,长青和许杏打下手,金氏就没有出面了。毕竟又长大了一岁,长青和许杏各自当半个劳力,也能干不少活。长青自己买的那三亩地因为种着春茬红薯并不需要收割,但是可以预计有几两银子的进项,于是家里收了麦子一斤都不卖不说,还趁着麦子刚下来便宜,又另外买了些,这一茬忙过去,家里很是多了几百斤面粉。
    赵氏高兴极了:“往后咱家真的顿顿都能吃细面了,都说地主日子好过,可是真的好过!”
    虽然嘴上不说,许杏也是高兴的。她往家里交着不少的银钱,可是成天吃粗粮咸菜,影响她的生长发育啊!能吃得好一点,她才能长高长大身体健康。
    长青就跟金氏说:“奶奶,如今家里不缺粮食,以后油和肉什么的咱们也日日吃些吧。”他刚才看到了许杏眼里的期待,觉得有些好笑,既然家里有能力,就不要再那么紧巴了。
    对此金氏并不苛刻,当下就同意了:“行,让你娘去办。”
    她转脸看了看,又说:“长青娘,你去给许杏扯两身单衣裳,叫你大姐给做了。天天还出去跑买卖呢,穿得也太寒酸了,没的给长青丢人,叫人看了也说我家刻薄,对媳妇不好。”
    “那娘,我能不能也裁一身?”赵氏问。
    金氏瞪了她一眼:“你有银子你就去办,长青他爹给你钱了?”
    赵氏鼓了鼓脸,不说话。
    许杏看她们不说了,连忙道:“不麻烦婶子,我自己去张罗就行。”一点琐事也要动动心眼儿,人口少的人家也一样不简单呢。
    第43章 长青心事
    长青提出改善伙食的事儿,确实有为许杏考虑的缘故,可是没想到又引起了衣裳的话题,最后却是以许杏自己掏银子结束,他也无奈之极。别怨许杏总想着离开,这个家也真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在慢慢调整心态,希望尽可能找到与这些家人最恰当的相处方式,可是许杏没有这个义务去迁就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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