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为自己的生存忧虑的时候,长青也在辗转反侧。父亲的归来和他记忆中一样,而且晚饭时也说了,上完坟就走,人不留下,银子只怕也不会给多少。但是前世的此时他只是一个学童,除了一两银子的束修,不过是花用一点纸墨钱,不像现在,先生跟他说了,要找廪生做保,再加上报考这些,总要准备十两银子。
    从他中举开始,家里置办田产免了赋税兵役,父亲也成了老太爷,在外头做生意顺风顺水,沾他的光不知多少,他对这个家仁至义尽,重新来过,他自然也就心安理得的让家里供着去读书。可是今年年底前就要这么多银子,家里怕是拿不出来。
    总不会真的靠许杏供养吧,他摸到床边的钱袋,那里面有十二文钱。他在黑暗中笑了笑,这小姑娘,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得把这笔钱记下来,以后都要记账,这样她走的时候才好还她。长青迷迷糊糊的想着,终于睡意袭来。
    到了清明节,许杏把干燥好的淀粉用大盆装着收起来,跟范家人一起准备去上坟。
    这样的日子范氏是不来的,她毕竟是罗家妇,要去罗家的祖坟上坟。而许杏作为范家的媳妇,却是可以去上坟的,当然,族里的祠堂进不去,女人都不能进。
    他们主要是给长青的太爷爷太奶奶和爷爷上坟,可是到了地方,许杏却发现坟头都整理过了,坟前也有祭品摆过的痕迹,还有刚烧过的纸灰,最重要的是,爷爷的坟是和妻子王氏合葬的!
    爷爷的妻子是王氏,已经合葬了,所以范老太太金氏是续弦还是小妾?许杏一脸震惊,却一个字也没敢问。
    给她解惑的却是赵氏。当然也是回来之后去菜园干活时候才说的:“老太太是续弦。当年也是不大光彩,头一个老太太刚没,他们就定了亲,金家就是后街上的,成天在一个村里,是不是有啥说道咱可不知道。”
    许杏有些不喜赵氏的说话法,有种窥人隐秘的猥琐感,不过没打断她,只安静的听着。
    “前头老太太有个儿子。长青爷爷是个好人,除了这一桩事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之外,对人很好,我进门那么些年,他没数落过我一回,对长青也好。”赵氏说起这位过世的公爹,还是挺尊重的,“老爷子怕后娘委屈了儿子,就把家里的宅子和十亩地都给了他,啊,就是后街上那个有红瓦的宅子,那家就是长青大伯,咱家老太太心里不忿,不让咱们跟他来往。”
    “老爷子没了,两边就彻底没关系了,上坟都是岔开功夫去的。你是不知道,原来咱家大小也是个富户,十五亩地呢,要不老太太那么精的人能当这个填房?没想到一进门就搬进了小院,地也只有五亩,勉强够过日子的。”赵氏知道的倒也不少。
    对于这些恩怨纠葛,许杏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并没追问,只不过,“五亩地?不是只有两亩地吗?”
    明明地里开阔,四下无人,赵氏还是到处看一圈,方才的猥琐感又来了:“你是不知道啊,我刚过门的时候家里还是五亩地呢,可是你大姑厉害啊,闺女出门子还要陪嫁地,硬拿走了三亩。”
    如果是在后世,许杏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个时代,对农户来说,田地是比房产都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陪嫁给女儿成了外姓呢?尤其是范家也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一共才五亩地,陪嫁出去三亩?
    赵氏瞧见许杏脸上的惊诧表情,顿时觉得找到了知己:“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咱家可反了,老爷子老太太都疼闺女,疼得都没边儿了,东堂屋她住着,出了门子都占着,她自己看中了罗家后生,人家嫌她岁数大,长相又一般,她就能从家里抠出地来陪嫁,说出来你都不信。”
    许杏是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并没什么切身的感触,毕竟赵氏是利益受损的一方,她的感受比较深切。
    这位大姑范氏在啃娘家这点上真是个人物了,可她这性格,总不会是恋爱脑、抠了娘家贴补婆家吧?她想起她刚来时,给自己的柴房装门的那个汉子,看着确实是眉目周正,不过也没多特殊啊。
    “人家厉害啊,在娘家抠娘家,到了婆家没多久就当家作主了,连婆婆都听她的。”赵氏酸溜溜的道。
    这倒符合许杏对范氏的观感。
    十个手指头有长短,父母也有偏心,这么看来,长青的父亲就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不知道这是不是他长年在外跑买卖的原因。不过就这几天许杏的观察,这位也不像个踏实种地的人。
    清明节一过,范守业就启程离开了,家里重新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老太太在家里宣布:“长青他爹给了我几两银子,回头把该还的帐都去清了。往后大事小事的,谁都不许自作主张,都得跟我商量了以后再说。”话是这么说,显然针对的只有赵氏一人。
    许杏无所谓,长青已经跟她说过了,红薯加工的生意她可以做主,银钱交给老太太即可。她明白其中能的分寸,红薯的钱给足,另外再上交一些盈利,老太太得了双份钱,必然不会为难她的。
    “如果你们自己有能耐,能挣银子,该给家里的别少了,私底下留几个私房,我是不管的,谁也别说我刻薄财迷。”金氏又说。
    现在许杏能理解了,反正这个家里就一个儿子,一个孙子,老太太手里有钱愿意贴补女儿是她自己的事,礼法上说她的都是长青的,长青的也都是她的,而赵氏的和许杏的其实也是长青的,也就无所谓私房不私房了,不过是每个人手里有零钱自己花用方便些罢了。
    但这对许杏来说就是好事一桩了,她可以正大光明的攒钱了。
    之前处理的二百斤红薯出了得有四十斤淀粉,剩下的红薯渣滓已经发酵上了,现在天气暖和了些,估计半个月到二十天可以出酒,这样三月底她就能有几百文钱进账了。
    这四十斤淀粉还要再加工一下。因为金氏的默许甚至鼓励,许杏继续“琢磨”新东西。她准备拿一半做粉条和粉皮。
    捡足了柴火,许杏和好了淀粉面团,用捞饺子的漏勺挤了长长的粉条,在开水里煮,等面条煮至透明再捞出来晾干。范家没有专门晾晒的架子,她就把晾衣裳的绳子彻底清洗干净,暂时借来用用。而旋粉皮的旋子,她用家里的一个大盘子代替,好歹也成功了。
    天公作美,等到这些都晾晒完毕,许杏称了称,拿出的这二十斤淀粉,一共加工出了十五斤粉条,三斤粉皮。
    再加上原来的二十斤淀粉,她准备十六那天拿到镇上去。
    因为她可以“自己琢磨”新东西了,便没有提前跟长青说。等到所有工序完成,她累得走路都打晃的时候,是长青扶了她一把,把她拉到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坐着休息。
    “这些东西……”长青还没说完,就有人来敲院子门,是街上玩的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也不进来,就在外头喊:“长青哥,有人在前街打听你家的小媳妇哩!”
    第14章 亲生父母
    听到有人找,许杏还是很惊讶的,努力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我卖的东西都没问题啊。”
    长青想了想,道:“走,我与你一起去看看,若无要事,不让他们进家里来。”
    这倒是正合了许杏的心意。赵氏说话没个把门的,还爱瞎琢磨,一般的事儿许杏确实不想让她知道。至于长青,自己的事儿不能瞒过他,这是合作中的信任问题,而且他虽然年少,却十分沉稳练达,是很好的后盾和战友。
    俩人往前街而去,远远的就看见了一对寻常农人打扮的男女。长青不认得,许杏却凭记忆认出来人:“范大哥,那是我爹我娘。”
    长青拧了眉头,没掩饰对这二人的不欢迎。
    他们慢慢走近,许氏夫妇也看见了他们,顿时加快脚步冲了过来。
    “我的闺女啊,娘可想死你了!咋样啊,在范家吃得饱不?这衣裳可不咋样,冷不冷?”许杏的娘谢氏一把拉住许杏,就开始抹眼泪。
    许杏心中毫无波澜,用力的甩开她的手,想着他们此来的目的。
    旁边许杏的爹就假意训斥妻子:“你这是干啥?范家娶了小杏当儿媳妇,还能对她不好?别咧咧了,看女婿笑话你。”
    长青脸色阴沉,他不知道许杏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反正他是看出这两夫妻的来意了,果然,不让他们进门是对的。
    许杏终于摆脱了谢氏的手,连忙退后一步,冷着脸说:“我也不知道你们要干啥,不过我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死了也被你们卖了银子,生养之恩都报了,如今和你们可没关系。”
    “你这孩子,咋能这么说话呢?你好好的一个丫头,哪能五两银子就卖了?咱那不是卖,是结亲!”谢氏马上责怪了她。
    就算一开始还有点懵,现在许杏也知道这俩人是所为何来了,她冷笑:“是结亲,阴亲也是结亲,是吧?我可是横着抬进人家范家的!”
    长青本来要说话,可是见到许杏的反应,他又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只让许杏发挥。
    许杏根本不给许氏夫妻辩解的机会,接着问:“你们来之前,难道就没觉得奇怪,我喝了一碗老鼠药怎么都没死透?你们就不怕,是什么孤魂野鬼、妖魔鬼怪占了你闺女的身子?”
    “可别胡说!你不是小杏能是谁?地下影子那么长哩!”谢氏连忙说,“金家五老太太都说了,你是有福的,自己福大命大,连范家哥儿也好了,可不是那些脏东西!”
    “那老鼠药可是你亲手喂给我的,能有假吗?”许杏脚下不动,只是微微前倾了下上身,靠近了谢氏一点,“你给我喝的最后那碗汤,我可没忘了是什么味道!”
    谢氏面皮僵硬,嘴里却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发烧烧糊涂了,全都听岔了,哪有那样的事儿?你病得太厉害,真的已经不中用了,娘才想着给你找个人家,往后逢年过节也好有人给你烧个纸。”
    “我们醒来的时候,范家大哥给我找郎中看过,我最后喝的到底是什么,郎中都验出来了!”许杏冷冷的说。
    谢氏脸色大变,回头去看丈夫。
    许杏她爹的脸上也掠过了一抹慌张。
    “杀人偿命,就算父母杀子女不需砍头,依本朝律法,也是要杖责一百,流八百里的。”长青终于开口了,“你们毒杀亲女在先,变卖尸体在后,经手人,买主,并郎中,都是证人,上衙门的话你们根本逃脱不了。”
    许杏便道:“范家是大方的人家,不和你们计较,还收留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尽管去攀亲家,咱就看看能不能等来官差?”
    “实话跟你们说,范家看不上我,如今我在范家也就跟个丫头下人差不多,别以为你们贴上去就能攀上。”许杏对这家人憎恶又鄙夷,根本不想和他们纠缠,只想一了百了,所以语速很快。
    “范家大哥是读书人,认得衙门里的人,范大叔在县城府城里也都有门路,他家只要去告,你们拿什么打这人命官司?那五两银子花完了,要去尝尝牢饭?反正衙门里要是来人,我是必要实话实说的。”许杏又说。
    长青没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许杏,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却发现她脸上神色冷淡,面对着至亲至恨之人,也不过有几分厌烦,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从前的那些猜测再次浮上心头,长青却不愿意多想了。
    “那你就跟爹娘家去,咱不在范家受这个罪了。”许杏她爹忽然开口,“咱家再穷,也不叫你当丫鬟下人。”
    许杏就笑了:“原来今天是来退银子的啊,那早说嘛,非要说什么结亲做啥?”
    长青却板着脸道:“不能只退那些,许杏在我家这两个月,吃的穿的总也要一两银子,这些你们莫要忘了。”
    “你们!”谢氏细长的眼尾都要立起来了,却不知说什么好,没想到被两个孩子给挤兑至此。
    “行了,你们的算盘打不响,别老想着旁人家的,你们的闺女已经死了!”许杏指指他们身后的方向,“哪来的回哪去,老死不相往来,我也许就忘了这事儿,要不然,我还得去衙门申冤呢!”
    “真心疼我呢,就拿十两银子给范家,把我赎回去,那我肯定家去跟你们吃糠咽菜。”许杏说完,就转过身去,再不看他们。
    长青倒没转身,负手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他们。少年身量未成,又因抽条而十分瘦削,可那么站着,就有几分威严气度,比里正的架势都足,好像当大官的人似的,令许氏夫妇都有些畏惧。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谢氏就道:“你可想好了,爹娘这次走了,往后就再也不管你了,你在范家是死是活都得自己熬!”
    许杏没有作声。
    长青的表情始终没有松动,直到许氏夫妻走远了,他才转身,看着许杏道:“你没事吧?”
    “没有。”许杏并没有感觉到这个身体的异样,想来原来的小许杏过得实在太苦,早就毫不留恋的投胎转世了,并没留下什么意识,她却还是为这个小姑娘感到难过。
    “那就回去吧,出来时候太长,家里该问了。”长青说着就往家走,只是步伐不大,在等着许杏。
    想着这个无论生死都要被父母吸血的小姑娘,许杏情绪有些低落,默默的跟在后面。
    “你真的会去衙门告他们吗?”长青忽然问。
    许杏抿唇:“如果他们不来惹我,我也不会,但若他们还来,我一定去。”
    “可是律法都不会让他们偿命的,更何况你也没死。”长青道。
    “你不觉得这律法……这不是我该说的话,我的意思,子女又如何,那也是一条人命啊,难道说被爹娘带到这个世上,就可以被爹娘随意夺走吗?”许杏知道这是父权社会,可是还是十分悲愤,“被坏人害了是命不好,可是被亲生的爹娘害了呢,为子女的又该多绝望?”
    长青站住了脚,扭头看她。
    许杏心里憋闷,耷拉着头,于是长青只能看见她乱蓬蓬的发顶。
    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女孩儿,可是……
    她说的这话,若是让刑部的人听了又当如何?若是让礼部那帮老夫子听了又会如何说?父为子纲,便可生杀予夺吗?若不然……长青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似乎有了一丝裂痕。
    他默默的想着,许杏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安静的走到了院子门口。拉开院子门的时候,长青道:“那个,虽然你来我家以来衣食不周,辛苦劳作,但我并未当你是下人丫鬟。”
    许杏抬头,露出个明朗的笑:“我知道啊,合作嘛,你收留我,给我庇护,我自己努力干活,分你一份,很合理的。我知道,就算我混吃混喝,你家估计也不会赶我走,不过我愿意出力奋斗啊。”
    长青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顿了顿,嘱咐了一句:“这事情你不用说,我会跟奶奶说的。”
    “那最好啦。”许杏已经收拾好心情,准备第二天去镇上卖货了。
    对许氏夫妻俩,许杏并不担心,他们不占理,而且不过是山村里的普通农户罢了,没有什么搞事情的能力和实力,现在没有,他日自己发财了或者长青有了功名,他们就更不敢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啊,许杏临睡前,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
    因为今天要卖的东西比较多,许杏便跟金氏打了招呼,借了小推车来推着。她只是看赵氏推过,真正自己上手的时候却掌握不住平衡,推得那叫一个东倒西歪。
    长青看不过去了,把装书的包袱塞给她,自己弯腰来推。他一开始动作略有些生疏,可是走了几步就找到了感觉,推得有模有样的。
    许杏很惊讶:“果然聪明人就是不一样,学什么都快。”
    长青随口道:“我这阵子读书,功课紧,这些活计从前可是常做的。”他娘一直坚信他考不上,成天拉着他干活陪伴自己,到十五岁中秀才之前他都是干农活的。
    “哦,那咱们快走,去赚银子供你读书去!”许杏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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