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毕业那会儿昭昭怀着凌云壮志觉得老娘一定要大干一场,在连续遭遇几次社会的毒打后乖乖认清现实。
    是金子,在哪都能躺着。
    只是没想到,庙小事并不少,4个人的工作室也没能满足昭昭躺平的愿望。
    工作室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设计师美红,两人除了日常出设计图和业主沟通细节,还要经常去施工现场跟进,但这些比起前台财务运营接待采购职能n合一的安安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然,朱桢这个老板也没闲着,他负责到处拉客。
    前面说了,工作室只是大佬集团底下的小作坊,kpi压力并不大,但朱桢工作状态和他的精神状态一样,很不稳定。
    偶尔认命躺平,偶尔发疯猛干,导致昭昭和美红一会儿忙一会儿闲。
    闲的时候几人围一起天天打麻将,忙起来的时候昭昭掐着朱桢的脖子求他消停,她和美红起早贪黑要成骡子了。
    要命的是经常遇到提出5万预算装修成卢浮宫,或者在阳台装马桶,在承重墙上掏洞的奇葩客户。
    昭昭和美红在办公室掐着人中互相感叹命不好的时候,朱桢就会抱着他的大红色保温杯路过,慢悠悠抬出他的经典一句:“客户就是上帝嘛,来给上帝秀一个。”
    昭昭捏着眉心说:“不是早就沟通定好稿了吗?”
    那边朱桢听着是喝茶吞了口茶叶,唾唾唾了几下才接茬:“装修嘛,是大事,变来变去不是很正常。”
    朱桢在员工面前从来不拿乔,深知会产奶的才是娘这个道理,名义上他是老板,实际上两个设计师才是祖宗。
    求着祖宗改方案的时候,朱桢都是卑微的一批,听着昭昭语气不对,立马开始抖起机灵,“而且男人嘛,不就是很善变。今天风明天雨的,理解理解。我看了下,也就是个楼梯的问题,你顺手一改的事儿。”
    昭昭早就不吃他这套,一边冲水一边道:“扯吧你就,你当这是冲厕所呢顺手就冲下去了,要是这么好改你怎么不来。”
    “什么冲屎冲尿的小阿昭你真不文明,我去这动静小阿昭你不会真是在厕所吧,哎呀呀,真不拿你朱哥当外人。”朱桢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昭昭:“……”
    她忽然想到点什么,“不会又是你跟他说的吧,客厅中央放旋转楼梯?”
    朱桢不是设计出身,口才一流,审美三流,原则基本为0。
    专业问题上一句插不上,还经常被客户带跑偏,对着大红大绿的配色连连点头,在显大的基础上显小这种要求也一口答应,最后苦了昭昭和美红两人被折磨得发际线疯狂后移,猛灌红参口服液。
    这客户房子是个建筑面积不到40平的loft,家里两个孩子偶尔还有老人入住,紧巴巴利用空间搭出个三室一厅,客户又不知哪天忽然在哪看到的方案,非缠着昭昭让她中间给他掏个旋转楼梯出来。
    客户是个摇摆不定的性格,昭昭客观主观实用上观感上和他讲了两个星期,才好不容易确定了去掉旋转楼梯的方案。
    这会儿突然舍本逐末临时变卦,很难不怀疑朱桢又在客户纠结时,不分青红皂白乱出主意瞎点头了。
    朱桢果然支支吾吾起来,“这个嘛……客户就是上帝,咱——”
    “哎呀最烦你们这些资本家假期还谈工作了。”电话被美红一把夺过去,“昭昭别听他的,你好好度你的假,这边的事我来解决。”
    朱桢抗议,“我哪里算资本家,顶多算个黑心包工头。”
    安安在一边啧声,“哟,老朱定位还挺准确。也是,哪有开桑塔纳的资本家。”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结实能干还持久的小纳纳!”朱桢嗷一嗓子。
    安安龇牙嫌弃,“咦,真恶心。”
    美红捂着话筒走远了些,“说真的,你快回来吧昭昭,再不回来咱们工作室房顶要被他俩掀飞了。”
    昭昭失笑,在异国听了这些日子叽里呱啦她不懂的语言,再次覆盖在这种熟悉熙攘的热闹中,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欧洲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艳遇讲来听听,听说瑞士混血帅哥特多,”美红说完又自己哈哈笑了一声,“差点忘了最帅的已经被你拿下了,怎么样,瑞士的床是不是比国内软啊。”
    美红嘿嘿笑得猥琐,昭昭呸她一下说:“怎么这么色啊你,想知道自己飞过来试试不就行了,再拐上俩金发碧眼混血大帅哥。”
    “我哪有这种福气啊,没有帅气的男朋友陪着,也没有麻尼能朝着欧洲说走就走,只有一堆改不完的图纸和两个疯了的同事。”
    “什么疯狂辣翅?”安安正值壮年耳朵就不好使了,一溜烟窜过来,“话说回来昭昭你痛快玩归玩,别忘了给我带的礼物。”
    “记得呢。”昭昭说,“leone的糖和ashkenazy的黑胶唱片,早就买好了。”
    “爸爸!你是我的姐!”
    昭昭笑,“我到底是你姐还是你爸爸。”
    “你是我祖宗。”安安说,“瑞士怎么样啊,听说前几天暴风雪袭击,你们没事吧。”
    “还好。”昭昭想起什么,顿了下,手绕着衣服下摆缠了几圈,又说,“现在在柏林呢,这里晚上好黑,怀念中国的不夜城。”
    “那当然啦,区区小国,怎能与我泱泱华夏比较。”安安跟着她扯皮。
    昭昭靠着洗手池,低头笑,“而且这里餐厅自来水都收费你敢信。”
    “真假啊。”安安配合说。
    “厕所还收费呢,而且厕纸好硬。”
    “那可不行,我屁屁很娇软的,啊这就是我不选择移民德国的原因!”
    一唱一和,仿佛成了对口相声。
    又扯了几句皮,昭昭才把语音挂了。
    手机放在洗手台,伸手到水龙头底下,龙头自动感应汩汩流出水来,温温的,她对着宽大镜子里的自己愣神。
    和谢归在一起后,她才第一次出了国,除了初次的新奇,往后每次似乎都和在国内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楼高一点的南延市,鼻子大一点的南延人。
    而且就算在她真实感叹美不胜收的景色中,她也会边品着景边怀念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昭昭从前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恋旧恋家的人,但随着去的地方越来越远,那种从灵魂出发的羁绊感就越绕越深,她想她是不可能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国家生活几年的。
    但有人就可以。
    昭昭甩干手上的水,拿起手机离开洗手间。
    原本在客厅的谢归已经不见了身影,楼下的大门半开着,有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
    昭昭走下楼梯,半敞的门被完全推开,紧跟在谢归身后,裴仅走了进来。
    第一想法,昭昭觉得自己是撞见外国鬼了。
    这洋鬼知道她意志摇摆,心虚浮乱,只敢以逃跑的方式回避内心,特意摒弃国籍之别,跑来敲打她、羞辱她,扯着洋腔笑她窝捣要看看泥怎么般。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僵硬地走下剩下几格楼梯的,她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望得太深,抬头,微笑,再带点像首次重逢老乡见老乡的惊喜。
    但她演技太烂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她表情的不自然,所以她只能低着头,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刚好看到群聊里,在十几分钟前,也就是她打电话的那会儿,裴仅说他刚好也在柏林,谢归朝群里扔了个地址,正是他们现在租的别墅。
    裴仅回了个“ok”的emoji。
    这两天,群里偶尔有人说话,甩个攻略链接拍张图之类的,裴仅基本不发言,俞灵偶尔艾特提问,他才会简短回答一下。
    看着裴仅的名字出现,昭昭就有些不自在,所以她早就把群聊屏蔽了。
    眼下避无可避,昭昭走到了两人面前,视线不知该往哪放。
    她想起小学某次考试,老郑答应她考过裴仅就给她买想要许久的积木玩具,昭昭当时暗自许愿自己愿意用未来的所有运气来换取这次的超常发挥,或者裴仅的失常发挥。
    或者按照她一贯的水平,得是菩萨附身才能有的运气。
    那次菩萨真的附身显了灵,她破天荒考了88分,裴仅考了86。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超过几乎次次满分常驻第一的裴仅。
    当时的昭昭抱着积木玩具觉得自己赢了全世界,一定不知道在若干年后,她会更加虔诚地许下另一个相反的愿望。
    让裴仅赢那一次吧,这个狗东西是真的记仇。
    “怎么又呆住了。”谢归拨了拨她有点发乱的刘海,“忘了吗?是裴仅啊,我们在瑞士见过的。”
    然后回身和裴仅抱歉笑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我女朋友记性不太好。”
    裴仅的眼神轻飘飘地,毫无痕迹地在她身上落了一眼,行李箱扶手握在手里,手背青筋明显,他微微抬唇,“没事。”
    李昭是真的记性不好,超级不好,早上吃的饭中午立马就忘了的程度。
    那时候裴仅会故意逗她,中午给她带和早上一模一样的饭,然后看着丝毫没有察觉还吃得津津有味的她低头闷笑。
    但他偶尔也会因为这件事,向她问出她觉得似乎不可能从裴仅嘴里说出的话。
    他说,有一天你也会忘掉我吗?
    昭昭咬着蟹肉包子抬头,扬着嘴角露出一排白牙,“我记性这么差,你如果不能天天陪着我,我肯定立马把你忘了。”
    裴仅把皮蛋粥搅了搅推到她面前,笑得慵懒淡然,但语气里有几分李昭当年没有品味出来的笃定和压迫。
    “你忘不掉我的。”
    “因为你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的脚印,是我一寸一寸,用力踏过的地方。”
    “即使有天你不爱我了,你也忘不掉我。”
    “真有那天,我会循着脚印,一步一步走回去。”
    “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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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酸涩
    难得晴朗的天气,窗帘卷起挂在两边,电视机打开放着当地娱乐新闻,里头一男一女叽里呱啦不知是在调情还是在吵什么,空调机嗡嗡作响。
    昭昭靠墙站着,裴仅和谢归在说话。
    这几天去了几个地方啦,日内瓦湖的温泉如何如何啦,什么时候来的柏林,去了什么景点什么时候走啦……
    男人之间的客套车轱辘话也不外如是。
    “我上楼拿瓶酒。”谢归临走前捏了下昭昭的脸,“洗几个杯子吧。”
    昭昭弯身去柜子里拿酒杯,高高矮矮有三四排,昭昭拿了两个,又伸开手指捏了两个握在手里,想了想人数打算放进去一个,空中顿了下还是拿出来了。
    水龙头调了下温,差不多了,拿到底下冲了三四次。洗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裴仅走动几步,把桌上的空瓶塑料袋收到了垃圾桶里,又拿纸巾把洗手台边溅出的水擦了擦。
    第二天回国的飞机,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多东西乱七八糟摆在桌上和地上,因为地方大,显得也不算太乱。
    “这个还喝吗?”裴仅忽然开口,拿着还剩杯底的汽水问。
    “不喝了。”昭昭说。
    她背对着裴仅,把杯子里的水一遍遍往垃圾桶里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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