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与杨霁探头看出去,就见有四五十人从风雪深处走出来,站在城下抬头喊道:
    “淮川城被南兵攻破了,我们好不容易趁着风雪从淮川逃回来,快快打开城门,叫我们进去通禀敌情!今日是谁在城上守值,连你家虞爷、唐渊都认不得了?”
    来人举着火把,照亮领头两人的脸面,叫城头守军瞧个仔细。
    唐渊、虞谟早年在洞荆联军的地位,不比孙延观、蒋昂差上多少,却是孙彦舟、胡荡舟投虏后不投才被边缘化,但后来编入孙彦舟之子孙效帐前为将,城中将吏认不得他们的也极少。
    城门当然不可能轻易为唐渊、虞谟率领逃来的几十名溃卒开启,但值守的武吏认出唐渊、虞谟二人的面孔,又恰巧赶上军司马杨霁在城头巡视,连忙赶过来禀报道:“杨霁将军,确是唐渊、虞谟他们从淮川逃回来了……”
    淮川距离汝阴,直接距离也只有一百二三十里,淮川城破,有溃兵没有去焦陂,而是直接逃到汝阴,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去,你去通禀孙帅淮川城陷之事,”杨霁指着身边一名侍卫吩咐几句,又跟值守武吏说道,“莫叫他们在城外冻着,拿吊篮接他们进城来!”
    陈满在旁边说道:“兄弟们在外面吃败仗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都快天亮了,哪那么多的麻烦,直接打开城门接他们进来就是!”
    杨霁直接吩咐打开城门,说不定叫人怀疑,此时叫陈满一岔,值守武吏也觉得拿吊篮将这么多人一一接上来太费事了,见杨霁没有异议,就着城门后的守军直接打开城门……
    第二百二十二章 城门
    唐渊手握着腰间的刀柄,嘴里有些发苦,下意识的吞咽了好几口唾沫,听到城门“吱哑哑”发出沉闷的声音才暗中松了一口气,强忍住从门缝挤进去的冲动,等门缝打开更大一些,冲着露出来一张警惕的脸,唐渊就骂骂咧咧的叫道:
    “大过年的,你们一个个躲在汝阴城吃香的喝辣的,爷差点将命都丢在淮川——动作麻利点,鸟都快冻掉了!”
    半幅城门打开勉强能让人进去的口子就停住了,唐渊直接带着三五人上前按住城门继续往里推,不满的叫道:“后面鬼都没有,你们这些孙子防谁呢?真他妈应该将你们这些孙子扔到淮川去,尝尝南兵的厉害!”
    看到守值武将站在城门洞里,唐渊又催促叫道,“田麻子,快去找些吃食来,哥哥从淮川跑过来,一百多里地,一路上吞冰咽雪,都快饿杀人了!”
    将半幅城门推出七八尺宽的空当,唐渊带着五六人就往城门洞里闯去,嚷嚷着叫守值武吏去给他们找吃食,还不耐烦地将摆放在城门后卡挡的拒马踢翻到一旁。
    虞谟则带着更多的人堵在城门处磨磨蹭蹭不急着进去。
    拂晓将至,正是值戍兵卒最是困顿的时候,城门守军大多都躲在城墙内侧的藏兵洞里蜷坐而睡。十数兵卒不情不愿的被田常志拉过来开城门,一个个哈欠连天,也没有谁注意到唐渊、虞谟等人看似袍衫褴褛、狼狈不堪,兵甲却全。
    唐渊带人穿过城门洞,来到城门内侧,看到城下没有其他守军在外面晃荡,而杨霁、陈满又从城楼背面的垛墙口探出头来,做手势表示城头一切如故,他又转身搂住田常志的脖子,一边强拽着他走回城门洞里,一边咧嘴笑问道:
    “田麻子,哥哥在淮川听说你小子又抢了一个黄花闺女当小妾,你在汝阴的日子过得挺美啊,可有想过哥哥在淮川受苦受累啊!”
    看到其他人等都已到位,两三人一组对城门洞里的十数守军分别形成夹峙之势,唐渊这才冷不防拔出插在腰间的袖刀(匕首),抵住田常志的脖子梗,盯住他万分惊惧的眼睛,问道,“使相托我问田兄弟一句话,你是想继续给胡人当狗,还是从今往后跟着我们一起弃暗投明……”
    “使,什么使相?唐兄弟,莫要开这么大的玩笑?”田常志磕磕巴巴的问道。
    “田兄弟你再猜猜淮川城陷之后,我与虞大哥为何能活着连夜跑回来?”唐渊窥着身后虞谟正带着人快速将一干目瞪口呆的守军控制起来,咧嘴笑着说道,“田兄弟,你要是也不甘愿给胡人当狗,想保住性命,就乖乖闭住嘴,不要声张!”
    不敢马虎大意,唐渊待身后走过两人拿绳索将田常志捆结实,又往他嘴里塞了布团。
    这时候听到南城隐约传来一阵阵喧哗声,唐渊、虞谟贴着城门洞朝南面看过去,就见满是篝火、火把的南城墙上人影憧憧,被惊动的守军正举着火把往南城门楼方向奔走,又隐约听到南门城楼下有厮杀声传来,心知其他潜伏人马已经在南城门那边动手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控制住城门。
    他们也不再耽搁,疾步走到城门洞前,举起火把朝藏在风雪深处的伏兵示意。
    天色未明,风雪是最好的掩护。
    东城墙上的守军注意力都被南城的动静吸引,直到成百上千的骑兵缓缓从风雪深处走出,距离城墙仅两三百步时,才有人觉察到风雪中那暗沉沉如山岳一般的黑影,才听到那马蹄踏雪的声音不是风响——所有人都像是被打了闷棍一般,空气骤然像凝固住,直到骑兵拉起速度,马蹄踏雪像春雷一般响声,成百上千骑兵往城门方向冲刺过来,才有人回过神来惊恐大叫:
    “南兵来袭、南兵来袭!”
    城头顿时大乱起来。
    虽说之前东城城墙上千余值守兵卒,风雪夜里大多数蜷坐在战棚里围着篝火酣睡,但也有不少人听到唐渊、虞谟他们走到城下与田常志交涉;也恰恰是听到唐渊在城下说淮川沦陷,惊醒了更多人。
    看到成百上千的伏兵从风雪深处杀出,战马踩踏积雪,直往城下奔踶而来,也有人想到田常志正在城下打开城门放唐渊、虞谟他们进来,探出垛口朝内侧城下大叫:“田军使,田军使,小心有诈!快快关上城门!”
    “快快来人下城去闭城门!唐渊、虞谟已经投敌,伏兵定是他们引来!”
    看到唐渊、虞谟已经带人成功控制城门洞,杨霁、陈满没有必要带人上前帮忙,他们就带十数侍卫堵住一条登城道大呼小叫,指使城头守军从另一侧狭窄的登城道下城楼,骂骂咧咧要他们去夺回城门。
    对骑兵来说,两三百步距离就眨眼间的工夫。
    没等到城头守军以及城墙两侧藏兵洞里的守军扑过去夺回城门的控制权,就已有十数甲骑穿过城门洞杀了进来,十数支长矛像闪电一般朝四面八方挥舞怒刺。
    战马衔枚也都摘了下来,让战马肆无忌惮的嘶啸起来更利奔跑,然而战矛刺穿铠甲、战刀砍入身体的沉闷声响,比战马一声声嘶啸更令人心惊肉跳。
    就刹那间的工夫,没有什么准备匆匆扑到城门洞前的数十守军就被杀得人仰马翻。
    东城门值守武吏田常志生死不明,数十守军几乎眨眼间的工夫就被砍翻在地,现在除了确认南城门也同时遇袭外,城中还有好几处地方被纵火引起一阵阵骚乱,谁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兵马突袭汝阴城,其他守军哪里还敢再上?
    杨霁、虞谟这时候也假装怯敌,带着侍卫沿着城墙往北面逃去,其他守军更是没有什么心情留下来守城墙。
    汝阴作为颍州治,有内外两重城墙。
    内城小而坚,仅有两座城门。
    内城除了守将是孙彦舟的长子及两名嫡亲侄子外,守军也都是这些年跟着孙彦舟打家劫舍,一直以来都是天圣岛嫡系的人马。杨霁虽然颇受孙彦舟的重用,但此时全城都已经惊动起来,他心知没有机会去赚开内城的城门。
    不过,汝阴守军主要还是驻扎在外城。
    接下来如何更多更快的游说守军投降或直接在阵前投诚,是在外围虏兵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汝阴外城的关键。
    杨霁他现在不暴露身份,则能做更多的事情……
    ……
    ……
    “什么,有南边大股兵马往汝阴穿插而去?”
    仲长卿将摩黎忽邀请到他宅院里,刚派人去找岳海楼通禀韩时良从楚州出兵渡淮之事,却不想屁股还没有坐稳,岳海楼就先派人找过来,告诉他们深夜,准确说是一个时辰之前,斥侯兵马在焦陂以东,靠近颍水方向遭遇到南朝大股骑兵部队。
    仲长卿顿时间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愣怔坐在那里半天不知言语。
    “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斥侯都是吃屎的,怎么现在才赶回来禀报?”摩黎忽怒目问道。
    京襄在淮川城东北角修筑的营垒,距离汝阴城最近也要有一百里的距离,距离焦陂城正东方向的颍水河岸,最近也要有八十里的距离。
    倘若京襄有意突袭汝阴,不可能等到深夜再出兵,必然在入夜之前就已经出动了。现在都快天亮了,他们的斥侯兵马竟然才来禀报说发现敌踪,甚至发现的极可能是京襄突袭兵马的尾部,如何叫摩黎忽不惊、不怒?
    泉河、焦陂两城之间形成密集的营垒区,范围将近三十里,距离汝阴城最近也就二十余里,但与颍上、鹿沟等地有较大的空当。
    一来这两天风雪交加,于焦陂与颍上之间侦察、警戒的斥候兵马难免会有所懈怠;二来,也是最主要的,还是京襄所派出的侦察骑兵,素来作风就比赤扈骑兵还要彪悍,平时就敢于穿插到焦陂城近处进行侦察——能这么做的基础,乃是京襄每年正常的战马损耗都在两千匹以上。
    徐怀以选锋军左右镇为雪夜穿插汝阴进行突袭的主力,但行军时前部及左右两翼都分布大量的小队侦察骑兵。
    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斥候兵马,入夜前就发现有多支小股京襄侦察骑兵往汝阴方向穿插,但由于风雪交加,看到都选择远远避开。
    没有谁愿意在这种恶劣气候下,跟机动性不弱于己的狡猾对手纠缠。
    这直接给选锋军穿插留出更大的空当。
    京西负责军情侦察及警戒的蒋昭德,即便在入夜后还陆续接到通报说遭遇京襄小股侦察骑兵,但开始也没有太在意,直到午夜才意识到京襄这个雪夜派出的侦察骑兵未免太密集了一些,才调动一支两百人规模的侦察骑兵顶着风雪往焦陂以东方向进行深入的侦察,这时候撞上雪夜行军的京襄主力。
    蒋昭德这才意识到出了大问题,慌乱找岳海楼禀报……
    第二百二十三章 软肋
    “京襄定然早已攻下淮川城,这些天却故意封锁消息,还持续不断的往淮川外围输送攻城物资及人马、修筑营垒,一切意在麻痹我等失之以察,以便他们能更从容的调兵遣将,奔袭汝阴!”
    仲长卿近日来心绪难宁,还以为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但他此刻明白过来,这一切并非他心存多疑,而确实是有一些蛛丝马迹昭显出来,只是还不足以叫他提前窥破京襄的算计。
    岳海楼站在长案前,眉头紧蹙,略有些浮肿的虎目死死盯住长案上铺开的兵马布置形势图。
    他许久未发一言,对仲长卿走进大堂后所说的话也没有予以回应。
    之前谁都没有意识到,但这一刻京襄的算计都彻底浮出水面,在座众人又不是初涉江湖的黄口小儿,又怎么会还想不到这点?
    岳海楼的左手也是就按在汝阴所标识的位置上。
    京西汉军也好,河洛汉军也好,这些年跟着赤扈人南征北战,特别是推行军户制以来,就算战斗力比京襄精锐略有不足,但军心都相当稳定。
    虚南实北、虚淮川而实汝阴、焦陂、泉河,与淮河沿岸拉开一定距离,形成一定的纵深,尽可能削弱京襄在水军上的优势,而使赤扈骑兵有更大的战场发挥空间——即便到这时,岳海楼依旧认为他这个防御策略在整体上是没有大问题的,最大的漏洞,又或者说最大的软肋,就是去年初孙彦舟、胡荡舟率领投靠过来的归德军。
    归德军原本就是为南朝招安收编的洞荆贼军残部,不管孙彦舟、胡荡舟在接受招安时如何择其精锐、汰其糟粕,普通兵卒操训不足、兵甲装备不足,军将武吏又都是野路子出身,战斗力马马虎虎都是不争的事实。
    投靠过来后,孙彦舟、胡荡舟等少数将领的家小得以北上,但绝大部分将卒的家小,在接受招安时就直接安置在荆南诸州县,北撤后军心不稳,一直以来都不断有兵卒南逃。
    也是因为如此,岳海楼才不敢让将包括淮川、焦陂、泉河在内的整个颍州,都交给孙彦舟驻守。
    也正因为不想拿软肋去接受考验,岳海楼才将孙彦舟所部主要安排在焦陂-泉河防线以北的汝阴城。
    京襄如此用计,摆明是奔他们的软肋而去,是要挑战他们的软肋。
    “南兵真是欺人太甚!”
    蒋昭德乃是最早就追随岳海楼的原西军将领,此时在京西兵马都总管府专司军情刺探等事,相当于京襄早前周景、张雄山二人所任的职务。
    虽说临近天明才觉察到京襄兵马的异动,岳海楼并没有严加训斥,蒋昭德却倍感难堪。他见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等人又神色异常凝重肃穆,只能硬着头皮说些提振士气的话。
    “孙彦舟、胡荡舟应该可靠,京襄即便在汝阴藏有暗子,但能用于雪夜突袭汝阴的骑兵不过万余,我就不信他们真能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攻下汝阴城!”大将孟介也是不服气的说道。
    数日来皆大雪纷飞,颍水两岸积雪厚近一尺,除了骑兵及马步兵能在风雪夜快速穿插行军外,步卒披甲顶着这么大的风雪夜行,一宿能走出三十里地,就已经极其恐怖了。
    他们能预料得到的,京襄这次派出雪夜奔袭汝阴的兵马,骑兵及马步兵最多两万人马。
    此外,京襄善用暗子,大家也是清楚的。
    比如淠水河口一战之前,谁都没有想到执掌淮东军政的顾藩、邓珪竟早就暗投京襄,乃是徐怀第二次淮南会战后期全歼他们殿后兵马的关键,也是徐怀彻底掌控南朝军政的关键。
    京襄这次千方百计隐瞒攻陷淮川的消息,于此时派出偏师往汝阴城奇袭而去,他们也可以断定京襄在汝阴城里必然早就布下暗子配合夺城。
    不过,孟介不觉得孙彦舟、胡荡舟二人会有什么问题,更不觉得京襄派出两万骑兵及马步兵,真就能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在暗子的配合下彻底攻陷汝阴城。
    要知道从焦陂-泉河营区,最近派出援兵赶往汝阴城,仅有二十余里。
    哪怕是他们等天亮之后先明确汝阴城的状况,再调派骑兵精锐增援过去,也不会迟于晡时就能杀到汝阴城下。
    京襄最多派出两万机动性强的偏师雪夜奔袭汝阴,真能在晡时之前,在暗子的配合下彻底击溃孙彦舟、胡荡舟的嫡系兵马,拿下整座汝阴城?
    在孟介看来,徐怀这人再算无遗策,也绝无可能万事皆在其掌握之中。
    目前除开汝阴守军外,他们在焦陂-泉河已经集结八万步骑,而在东翼,以颍上-鹿河为中心,平燕宗王府也增援四万步骑在那里集结。
    其中擅长雪地野战的骑兵高达四余万,无论是规模还是战斗力,都远超京襄目前能集结的骑兵及马步兵。
    眼下未必不是他们吃掉京襄这路奔袭偏师的良机!
    见蒋昭德、孟介如此乐观,仲长卿却满心苦涩,说道:“京襄此番密谋良久、瞒天过海,于此时才出兵奔袭汝阴,绝非单纯为了等颍水冰封啊……”
    摩黎忽紧紧蹙着眉头,说道:“过去大半个月,京襄一直都在源源不断的从泌阳、襄阳、云阳等地抽调兵马填入淮川外围,我们却一直误以为其意图长期围困淮川,绝我们接援淮川守军脱困之念——如料不错,京襄真正的主力兵马,天亮之后极可能会倾巢而出,往焦陂-泉河这边杀来!”
    仲长卿痛苦的点头附和摩黎忽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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