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郎君莫要给我戴什么高帽子,某担待不起,”中年乞丐哂然一笑,说道,“要说杀身之祸,靖胜侯与楚山万千健儿有哪天不是冒着杀身之祸,哪天不是将脑袋别在腰间抵御胡虏?又或者说,战场上刀箭有眼了?言尽于此,告辞了……”
    中年乞丐朝程伦英拱拱手,转身便拄着竹杖,往巷子深处走去。
    程伦英走到巷子口,往巷子里看过去,中年乞丐已经杳无踪迹,也不知道巷子里数十栋院落,哪栋是楚山在泌阳没有暴露出来的秘密据点……
    ……
    ……
    唐天德陪同史轸回到铺院后,便有好些消息从隐蔽渠道汇拢过来。
    左骁胜军移驻襄阳,与楚山形成对南阳的南北夹峙之势,虽说整件事以郑家父子奉诏率部增援淮阳暂告一段落,但事前谁都不能打包票郑家父子一定会乖乖就范。
    因此除了使唐天德赶到泌阳接洽左骁胜军移驻之事,除了之前励锋堂在泌阳的人手外,徐怀还额外从军情曹调了一些人手潜入泌阳,单独监视南阳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一举一动,防止有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
    这些人手独立于励锋堂与唐天德之外,也是史轸到泌阳来,才能调动军情曹的力量。
    除开军情曹所遣人手对南阳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监视信息,除开唐天德这几日接触南阳府官吏士绅的一些情况外,史轸还叫人将励锋堂铺院这两年的帐册搬过来。
    却非史轸要干涉励锋堂的事务,实是当世乡绅宗姓,为了逃避税赋,隐匿人口、瞒报田地的情况非常严重,目前南阳府衙所存簿册,已不能真实反应南阳府所辖田地、丁口的实际情况。
    楚山没有权力对南阳府的田地、丁口进行普查,想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只能汇总更多的信息进行估算。
    “史先生如此逼迫程伦英,最终是意在南阳?”唐天德陪着史轸在铺院坐了半天,看着他将形形色色人等召到跟前询问情况,临了忍不住出口问道。
    南阳府衙诸官吏之中,程伦英无论是为官,还是对待楚山的态度,其实要比宁慈、周运泽等人强出许多,要不然也不会一再举荐他所欣赏、却与楚山有过较深牵涉的仲和、孔周、刘武恭等人。
    而桐柏山平定匪乱期间,也主要是程伦英等人的牵制,董成才没有节外生枝搞其他什么事情。
    唐天德除了早年在淮源巡检司任吏,平定匪乱之后,还到泌阳县尉司任吏,期间也颇受程伦英的照顾,对程伦英也更为了解——他原本还想着在史轸面前帮程伦文多说几句话,不用对程伦英逼迫太狠。
    不过,到铺院后,他见史轸嘴上说“朝廷不予而取是为逆”,却事无粗细了解南阳府及诸县一切,唐天德也猜到史轸绝非单单看上向城、方城等县与楚山接壤的山地区域。
    “也谈不上意不意,多些了解,总不会有坏处,”史轸将手里的卷宗合上,淡然说道,“而朝廷真正想将对赤扈人的作战方略调整好,以期有朝一日能将赤扈人彻底逐出去,收复中原,神武军驻守南阳、商州就是多余的——包括上洛、卢氏在内的商州以及渭水东南的蓝田等县,都理应交由高峻阳所部驻防,而南阳则应该全力支撑楚山于汝蔡抵御虏兵,
    楚山所辖,除开作为敌我缓冲的汝水沿岸,可耕种的土地还是太少。
    汝州据北滍水沿岸,虽然也号称盆地,但与有中州粮仓之谓的南阳盆地相差太远。
    合并唐邓二州而置的南阳府,位于山川围合的优越地势自不待言,更为难得乃是唐白河、泌水、丹水沿岸有着大量适宜耕作的良田沃土。
    目前南阳府衙簿册录有田地八百万亩,种植麦谷及棉花,隶有丁口七十余万众,但实际南阳府已开垦以及待开垦的耕地资源,可能高达一千一百万到一千二百万亩之间,实际人丁也早早超过百万;除此之外,大约还有超过二十万的流民、饥民滞留在南阳府境内。
    说实话,史轸怎么可能不贪图南阳?
    奈何朝野阻力太大,徐怀又不愿辜负建继帝的信任,不想对南阳图谋太狠,诸事才需要从长计议。
    史轸在铺院简单用过午食,一直到黄昏,唐天德都没见有什么动静,多少有些坐不住,却是被史轸拉住。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夜深人静之时,苏蕈才从偏院后门,将深夜来访的程伦英、孔周、刘武恭三人领进来。
    “请史先生救我!”走进厅堂,程伦英长揖施礼道。
    唐天德没有看到仲和的身影,有些诧异的问道:“仲和他人呢?”
    “人各有志,你管太多做甚?”史轸早得眼线禀报程伦英走出南阳府衙时,除了孔周、刘武恭二人一直等候并陪同程伦英回宅子外,仲和早就径直离开。
    无论是徐怀,还是徐武碛、徐心庵、唐盘等桐柏山众人,是对仲和更为欣赏,知兵善战,武技也强,更难得是文武双全,细微识著,但奈何他与楚山非是同路人,又有什么好值得拉拢的。
    “成千上万将卒浴血杀敌,桐柏山中,几乎家家有丧,自胡虏南侵以来,累计三万子弟为国捐躯,但本应勠力御敌的南阳士绅将吏,却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尽可能挤出更多的粮食、布匹,让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卒吃饱穿暖,有没有想过,召集胸臆间犹有斗敌之志的子弟,到襄城、召陵、梁县,与楚山军并肩作战?”
    史轸站在高烛之下,眼睛盯住程伦英,
    “所以,程郎君,你们不要怨我逼迫太甚。你们今夜不来,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不然,我无脸面对率将卒浴血杀敌的靖胜侯,亦无脸面对魂入天际的数万楚山子弟……”
    “是伦英痴愚,蝇营狗苟半生,若非先生警醒,茫然已忘初衷。”程伦英愧然说道。
    “程郎君也无需妄自菲薄,靖胜侯也曾言蔡党肆虐朝野之时,程郎君不与其党同流合污,多有维护之意,已实属难得了。而这几年程郎君在南阳府也一直想做些事情,只是受制于宁慈、周运泽等人,才难有作为,靖胜侯都看在眼底,”
    史轸说道,
    “既然程郎君迷途知返,我也不绕什么弯子了。我此来南阳,除了希望南阳府能出兵增援汝州防线,同时希望能由楚山接手向城、方城以北的山地,以便修建更多的坚堡,编练更多精锐敢战的乡兵寨勇,以便将桐柏山、伏牛山彻底打造成屏护荆襄大城的铜墙铁壁,不受虏兵半点侵害。靖胜侯身边琐碎事务太多,我在南阳只能多逗留一两天,更多的事情,只能寄望程郎君出面,找宁慈、周运泽等人谈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妥协
    程伦英知道,宁慈午前或许仅仅是怀疑他与楚山串通勾结,但他要是找宁慈谈南阳府出兵协守汝州以及楚山接手向城、方城北部山地防御事,他就彻底跟楚山捆绑在一起。
    至少在宁慈、周运泽等人眼里定是如此,随着消息扩散开去,南阳的士绅也会将他们视作楚山一系而加以排斥。
    不过,程伦英深夜赶来励锋堂铺院,便做好心理准备,当下也无犹豫,揖礼应道:
    “敢不从命!”
    “哈哈,我就说程郎君与我们才是同道中人……”唐天德哈哈笑道,没想到史轸这次亲自出马,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将程伦英揽至楚山旗下。
    程伦英早年科举入仕,仕途之初就在与泌阳毗邻的湖阳县担任县尉,历任湖阳县丞、唐州司法参军等职,天宣二年之后连任泌阳知县,直到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称帝,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程伦英又改任南阳府兵曹参军事、提举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军务。
    在朝野那么多文武将臣里,程伦英绝对谈不上声名显赫。倘若真要拿程伦英为南阳府拖延出兵之罪背锅,朝中可能都没有谁会想到他冤屈,帮着说几句好话。
    不过,程伦英在南阳任职这么多年,除了对地方极其熟悉外,身边还聚集了一批像孔周、刘武恭等亲近之人。
    将程伦英拉拢过来,楚山除了在抱成一团的南阳府衙官吏群体,狠狠挖下一大块外,还将依靠程伦英等人,直接插手南阳府衙内部的事情。
    程伦英之前以兵曹参军事兼领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负责南阳府军的日常军务,但府军征调以及武将军吏的举荐大权,则始终在以知府兼领兵马都监的宁慈手中。
    因此,南阳府军主要为宁慈所亲信的十数厢军将领所把持,程伦英屡次举荐、提拔仲和、孔周、刘武恭等人而不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过,楚山强势介入,或者说在楚山的强势支撑下,程伦英在南阳府军及南阳府衙的话语权,显然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这也代表着楚山的触手,借助程伦英等人,直接伸入南阳府衙内部。
    “……孔军使、刘军使乃大越雄锐军将,当灭胡虏,以觅封侯之功,焉能受宁慈之流猜忌而被埋没?”
    史轸请程伦英、孔周及刘武恭三人坐下来说话,也将楚山在汝蔡二州所面临的防御局势,以及楚山对接下来一两年的战局发展预判,坦诚相告,
    “我此来南阳,嵩县守将赵顺已经降敌,为避免惊扰地方,靖胜侯严格封锁消息,仅将此事密奏朝中。不过,你们也不要为这事担忧太甚。岳海楼、曹师雄屡屡受挫于靖胜侯之手,曹师雄挟汝阳新胜之威,都没敢从靖胜侯手里抢夺庇山河谷,现在溪河解冻在即,不利敌军强攻,至少在淮南战事未出结果之前,京西、河洛之敌,更多只是贴近汝州城、襄城及召陵修筑防垒,将更多的兵马压上来,但短时间内并不具备条件强攻汝州城、襄城及召陵。而淮南一战,事关大越生死存亡,不用尽全力不能斩获胜功,不能心存一地之私而害大局。这也是靖胜侯宁可楚山承受更大的压力,也要奉诏放左骁胜军驻移襄阳休整的关键,非是另奉秘诏……”
    “……淮南一战,即便能胜,也将是惨胜,或许只能勉强将赤扈东路军主力逐出淮南。接下来两三年内,敌我双方围绕秦岭、淮河一线作战,依旧是南北争衡的关键。而楚山守御秦岭与淮河衔接位置上的伏牛山、桐柏山,也必然将承受更大的军事压力,甚至有可能从汝州、襄城以及信阳三个方向遭受到敌军的强攻。也因此,楚山必须在今年入冬之前,进一步巩固伏牛山-桐柏山防线:一方面需要修建更多的坞堡,堵住伏牛山-桐柏山大大小小的嶂谷隘道,防止虏兵从诸峰岭间渗透侵袭荆襄;一方面楚山计划在汝州及方城、向城两县山地征募编练更多的健勇,补弥守兵的不足。当然,南阳府是淮上冬季防御不可或缺的力量,靖胜侯要求南阳府军现编一万五千人马,在入冬前到汝蔡前线完成一次轮戍,靖胜侯也会尽可能给轮戍的南阳府军安排与敌接战的机会……”
    南阳府接下来除了要派出府军到汝州、蔡州前线参与轮戍外,史轸还要程伦英向宁慈提出南阳府军选派中低层将吏进武士斋舍修习。
    ……
    ……
    早先诸州守军,以厢军为主,也仅有两三千老弱病残,而乡兵操练悉听里甲组织,州县平时都不干涉,甚至十数年都不会集中起来操练一次,作为州军统领机构的兵马都监司以及掌握地方兵册、兵备及城池守御之事的兵曹,地位在执掌狱讼等事的州院之下。
    不过,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征募乡兵寨勇,常编府军扩充一万五千余众,兵马都监司及兵曹的地位则彻底突显出来;紧挨着府衙的兵马都监司衙署占地也扩大了好几倍。
    宁慈总理府政,特别是大大小小的狱讼,占据他大部分精力,他平时都在府衙坐镇,很少到兵马都监司来,日常军务皆由程伦英统领诸多军吏署理。
    除开程伦英外,南阳府军另设二名厢军都指挥使、六名厢军都虞侯于各大驻营统领将卒、主持日常操练及城池戍守之事。
    因为无需承担繁重、凶险的守御、作战任务,程伦英以这些人手,还是勉强将南阳府军诸多军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不需要宁慈操心太多。
    次日天未亮,宁慈就带着几名幕职,早早走进兵马都监司。
    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兼领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乃朝廷所授官职,宁慈没有权力直接将他踢到一旁。
    不过,宁慈作为南阳知府兼领兵马都监,诸厢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皆是他举荐提拔上来的武将,他亲自到兵马都监司坐镇,接手诸多军务的署理,也没有谁敢说与制不合。
    南阳府衙的口风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紧。
    楚山行营长史史轸昨日抵临泌阳,与宁慈见面不散之事,跟长了脚似的,早就传入曹司诸军吏、诸将耳中。
    结合之前汝南郡公府暗中散播的消息,稍稍敏感一些的人都意识到风波将起。
    曹司所属军将武吏,多为地方士绅乡豪出身,没有谁不深深忌惮楚山,都清楚徐怀执掌楚山以来,对淮源、信阳等地的大姓宗族打压是何等严厉。
    然而忌惮、排斥是一回事,然而此时却也没有谁敢否认楚山的根深蒂固,没有谁敢认为楚山真要揪住南阳府拖延出兵这事大作文章,宁慈就一定能安然脱身。
    宁慈一早到兵马都监司,召集军吏武将梳理兵政,衙堂之上气氛也是压抑之极,除开分内之事,谁都不愿意多嘴说些什么。
    程伦英却是在日上梢头之后,才与孔周、刘武恭及几名随从到兵马都监司衙署来,看到宁慈坐于衙堂之上,却也没有分毫意外。
    坐于左首长案之后,程伦英看了一眼堂下诸多军吏武将以及宁慈身边几名幕职,淡然说道:“府君可使众人退下,与伦英说几句体己话?”
    宁慈手执卷宗,脸色阴晴不定的盯住程伦英看了片晌,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南阳府受制于汝南公,拖延一年之久未出兵轮戍汝蔡二地,这事真要闹大了,却不会有谁觉得南阳府衙是无辜的——想必府君心里很清楚这点,”程伦英坐于长案之后,一字一顿的说道,“然而靖胜侯公忠体国,一切以抵御胡虏为念,因而此事要如何解决,便看府君心系所念是否为抵御胡虏,或另有他想?”
    宁慈脸色阴沉得将要拧出水来,良久方说道:“不知当何作为,才算得上心系御虏?”
    对宁慈的妥协、退让,程伦英毫无意外。
    郑怀忠父子率神武军增援淮南,荆襄以北的守御,只能依赖于楚山军——徐怀倘若此时铁心揪住南阳府拖延出兵大作文章,并且将矛头直接指向宁慈,宁慈真敢赌上一赌,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一定会力保他平安脱身?
    见宁慈愿意妥协,程伦英便将昨夜与史轸所议诸策说出:
    “……靖胜侯言,淮南一战,即便能胜,也将是惨胜,或许只能勉强将赤扈东路军主力逐出淮南。接下来两三年内,敌我双方围绕秦岭、淮河一线作战,依旧是南北争衡的关键。而楚山想要拱卫好荆襄大地,守住秦岭与淮河衔接位置上的伏牛山、桐柏山一线,也势必承受更大的军事压力,甚至有可能从汝州、襄城以及信阳三个方向遭受到敌军的强攻。也因此,楚山必须在今年入冬之前,进一步巩固伏牛山-桐柏山防线,然而诸事离不开南阳府的支持与配合。就防御事,靖胜侯已上书朝中,但倘若南阳府众人一并上书献策,事情应该能顺利推进……”
    “就这些?”宁慈颇为意外的问道。
    楚山所开出的价码,并没有超乎他的想象,而从他及南阳府自身的利益考虑,谁又不巴望着徐怀能率楚山军能稳稳守住伏牛山-桐柏山一线?
    “靖胜侯以抵御胡虏为念,府君以为靖胜侯还会要求什么?”程伦英反问道。
    第一百五十章 本末
    “但为御虏故,宁慈又岂敢拖靖胜侯的后腿?”
    见程伦英并非再提出更苛刻的条件,宁慈便一力应允下来,
    不管怎么说,谁都承受不起汝蔡防线被虏兵撕裂的后果。
    楚山承受不起,南阳府承受不起,荆湖北路及襄阳府承受不起,朝廷照样承受不起。
    至于程伦英这次彻底倒向楚山,这笔帐也是权且留待日后再算。
    “府君果真也是公忠体国之士啊!”程伦英淡淡一笑说道。
    他以往作为南阳士臣的一份子,兢兢业业想有一番作为,却处处受制于宁慈、周运泽二人,不得不循规蹈矩,难以逾越。
    即便他之前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彻底跟楚山捆绑到一起,这次甚至也是走投无路,才做这样的选择,但此刻在宁慈面前无需再收敛锋芒,却另有一番扬清吐浊的爽利气概。
    “但愿程郎君也能好自为之!”宁慈满腹怨恨,阴恻恻的回应道。
    既然程伦英已叫宁慈妥协,史轸就没有再在南阳府衙露面的必要,当日便离开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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