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史轸这边完全没有反应,前日到楚山时,郑屠才无意间在徐怀跟前提了一嘴。
    史轸轻描淡写的说道:“史珣写信跟我说过这事,但魏成隆志大才疏,难堪大用,我着史珣不用理会这事。”
    “哦,有人还以为长史小心眼,有心给这个瞧不起自己的妹婿一点颜色看看呢!”柳琼儿笑着说道。
    “柳姑娘莫要笑我,”史轸苦笑道,“倘若魏成隆在楚山,或能任为小吏,对大人所谋之事多少有所裨益,但是在襄阳,虎狼环伺,我都不敢断说心志坚定,魏成隆遇事怕是很难经得起考验!”
    史轸对妹婿魏成隆能力及性情,很是了解,但恰是如此,才越是头痛。
    郑屠、徐武良、徐武坤以及徐四虎这些人,或许只能说是中人之资,出身也极低微,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永无出头之日。
    然而,他们从草莽时就跟着徐怀出生入死,不仅能在楚山核心层占有一席之地,也能得徐怀的信任。
    而以往同生共死之种种经历,以及他们此时在楚山的地位,都能叫他们对徐怀、对楚山忠心耿耿,心志之坚非他人轻易撼动。
    此时楚山势力初成,虽说徐怀仍然求贤若渴,但这时候加入楚山就能有机会得到重用的,也就陈子箫、丁崇这些真正有大才干的人物。
    即便行营之中很多事务性的工作,中人之资便能胜任,但中人之资此时在楚山已很难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也是魏成隆的尴尬之处。
    倘若魏成隆去年没有前往襄阳,就直接在楚山落脚,哪怕先进铸锋堂打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也算得上是在楚山创业之初入伙。
    那样的话,魏成隆能力谈不上有多突出,性情也有诸多缺点,但也会为楚山众人接纳,这时楚山各方面都缺人手,自然也容易能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
    魏成隆到时候也会满足他在楚山的地位,轻易也不会三心二意。
    然而魏成隆自己错过这场机遇,即便他此时出面说项,能替魏成隆谋个事务性的差遣,但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用。
    史轸就怀疑以妹婿魏成隆志大才疏的性子会心满意足,而没有踩着楚山另攀高枝的心思。
    襄阳此时看上去一派和气,并没有特别尖锐、突出的矛盾,但史轸对周鹤、顾蕃、高纯年这些士臣的秉性太清楚了,此时只是被残酷而恶劣的形势压制住,不跳出来作妖罢了。
    待形势稍有缓解,史轸很怀疑周鹤这些人能与楚山相安无事。
    到时候心怀不满、想着另攀高枝的魏成隆,就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这边最容易被攻破的一个破绽。
    史轸这时候吃撑了,没事给自己挖这个坑?
    徐怀对史轸的回答也不说满意或不满意,只是看着浩浩汤汤的淮水。
    史轸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小草,轻轻拿鞋尖捻着,也不说话。
    “你们两个还看不看风景了?”柳琼儿嗔道,“长史也真是的,有一桩富贵送给你妹婿,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就知道魏成隆一定经不住考验?”
    “魏成隆要是能经受住考验,又或者说襄阳那边不会有什么考验,大人还会特意提起这事?”史轸苦笑道,“但大人有什么安排,史轸莫不允从?”
    “你觉得襄阳那边有没有必要落一两枚闲棋冷子?”徐怀看向史轸问道。
    “殿下有汉武之风范,对大人也是信任有加,但大人不能忘了荆湖、川峡、江东等地还是士臣占据绝对的优势,受士臣绝对控制。殿下在襄阳行诸事必然要倚重士臣,最终也就难免会为士臣所掣肘。大人在襄阳即便有朱沆、许蔚、钱择瑞、王番诸郎君说项,却也难免势微力单,”史轸说道,“当然,襄阳当前的局面可以说是隐忧,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即便再看大人不顺眼,只要赤扈人一日不去,他们对大人多半会捏住鼻子忍耐,而淮南之忧,却要迫切得多……”
    鲁王一系,除了汪伯潜、严时雍、杨茂彦这些人乃是主和派旧臣外,除了鲁王对徐怀感观很差外,更主要的还是葛家重新得到重用。
    第一次伐燕北征,天雄军在大同惨遭灭顶之败,之后葛家兵权又被夺,葛怀聪等人或死或残,葛家可以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但葛家数代将门,根基之深绝不容小视。
    就算王家很早就人丁零落了,又遭逢靖胜军之变,但王宪、王峻、范宗奇、王章、史琥、史雄等一批子弟成长起来,此时已经成为楚山军的中坚之一。
    葛家也是同理,葛钰等一批葛氏及家将子弟,有上百人在葛伯奕带领下,在鲁王前往魏州坐镇之初就追随左右,此时已经成为鲁王掌握军队的中坚力量。
    鲁王看徐怀不顺眼,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世间鲁王看不顺眼的人多了;鲁王不是蠢货,不会想着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掐死,但徐怀与葛家的仇怨,却又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淮南看我不顺眼的人,确是要更多一些。”徐怀说道。
    “武威公前往青州已经月余,青州与襄阳也互通几次信使了,虽然具体谈到哪些,楚山还不得而知,却不难猜测,毕竟大越有兄终弟及先例,还一直为朝野津津乐道。”史轸说道。
    “是啊,世妃、世子落入赤扈人手里,虽说不排除将来有救回的可能,但殿下以大局为计,是很有可能会在登基之后就立鲁王为皇太弟,”徐怀说道,“不过,鲁王以皇太弟的身份坐镇寿春督战,对襄阳的影响也有限。”
    “淮南防线稳固,鲁王的地位则稳固,殿下即便再防备鲁王,但以社稷为念,也会尽可能缓和与鲁王的紧张关系——时机恰当了,群臣还是会迎鲁王回襄阳,毕竟没有储君长期在外督战、暗行分治的道理,”史轸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襄阳铺院事务繁多,确实需要多派几名主事,我向大人举荐魏成隆,只不过史珣年少才微,不适宜在襄阳独当一面,还请大人将他调回来多加历练……”
    “不要这么不情不愿啊。”徐怀笑着说道。
    史轸心怨道:挖坑将自家妹婿埋进去,哪里可能会心甘情愿?只是徐怀一定要将魏成隆当成棋子扔入局中,史轸也没有办法不答应,他这时候就想着将儿子史珣调回楚山,挖坑这事总不能让史珣去做。
    “行啊,楚山缺个主簿,史珣回来去给程益当助手锻炼一两年看看!”徐怀说道,“但襄阳那边的事,你要帮琼儿多加留意……”
    “这事史轸省得,但襄阳那边太缺适合的人手了,可以请邓统制举荐晋龙泉到襄阳任事!”史轸说道。
    新置楚山县时,唐天德、晋龙泉二人都选择投附楚山,但晋龙泉却还不动声色的留在泌阳县尉司任个小吏,并没有直接进入楚山任事。
    这事知道的人极少。
    虽说邓州、唐州合并成南阳府,还是以战略地位更重要的泌阳为府治,但人手有限,史轸主张将晋龙泉这样的人,优先安排到襄阳去,补充那边的人手不足。
    而邓珪此时作为左宣武军统制,举荐几个旧识到都部署司或大元帅府司马院任事,则是轻而易举之事。
    同时此事也可以确认一下邓珪当初对徐怀的承诺还有没有效。
    “可以安排晋龙泉去襄阳,但这事不需要劳烦邓珪,”徐怀说道,“在襄阳落几个闲棋冷子,也是以备有患,却非处心积虑要做什么,我们不能混淆了这个界限!”
    徐怀最初希望邓珪留在景王身边领军,主要还是考虑倘若景王不得不率守陵军回汴梁参与防御,到时候邓珪及所部可以作为应对汴梁乱局的一步棋可用。
    时变势变事变。
    邓珪从最初名不见经传的巡检使、营指挥使,此时摇身变成左宣武军统制,变成殿下身边最受信任的武臣之一,地位甚至不在他之下,徐怀很难说邓珪此时没有与楚山切割的心思。
    倘若邓珪想保持独立,与楚山切割,徐怀也能理解、接受。
    而这时候拿晋龙泉去试探邓珪,甚至迫使他继续跟楚山捆绑在一起,徐怀反而担心有可能弄巧成拙。
    强扭的瓜,永远都甜不了。
    与其这时候继续迫使邓珪从属于楚山,还不如继续保持友好默契、相互援应的关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传话
    为御虏备寇便于联络诸路监司,兵马大元帅府三月下旬在襄阳正式成立职能类似进奏院的御虏院,使诸路监司、军镇行营派遣官员入驻,同时受元帅府长史院从事中郎辖管,专司元帅府与诸路监司、军镇之间的信令及各种文书的投递、转承。
    郑屠作为楚山行营委派的经承官,也于三月下旬正式前往襄阳赴任。
    郑屠之前往来襄阳、楚山,孤身带着几名侍卫,为不耽搁事儿,都是昼夜兼程,途中跑累了孤村野店投宿落脚暂歇,也不觉得辛苦。
    不过,他这次前往襄阳携带家小,怕妻妾受累,经过泌阳,特地多住了一宿,还准备在泌阳置办些物什捎往襄阳。
    郑屠也难得闲暇,日头爬上树梢头,才从投宿的驿舍起床,直觉浑身舒坦,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地肥土沃正逢春,草木茂密哩涧水流,两只皮鞠不能踢……”
    “不能踢,还跟着饿死鬼似的捧住不放,也不怕自己身子骨受不受得了,不怕大水把你那小棒槌给淹了!”郑屠婆娘从后面走过来,幽怨的说道。
    “你再念叨不休,就叫你回老宅去。”郑屠蛮横的说道。
    “我只是担心你身子骨受不住,哪有念叨你?你不识好人心。”郑屠婆娘怨气道。
    “你嘴里说担心,倒是别馋我的身子,让我歇一歇啊!”郑屠说道。
    “你个没良心的,我哪有不让你歇了?你在我房里停了有一炷香?跑那狐狸精房里,那狐狸精鬼似的叫了大半个时辰,你夜里还睡她房里,早上又叫她缠住弄了一回,你当我没有听见……”郑屠婆娘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怕郑屠真把她撵回去,也不敢再像以往那般耍横。
    “官人、姐姐,”胡姬听到郑屠婆娘在院子里抱怨,羞红脸跑过来敛身行礼,小声说道,“是官人死活缠住奴家,奴家原本叫官人去陪姐姐的……以后这样好不好,官人以后相召,奴家就在姐姐房里伺候官人,不叫官人离开姐姐。”
    天气渐暖,胡姬衣裳单薄,妩媚的脸蛋叫人怜爱却也罢了,胸挺腿长,郑屠婆娘看了也知道男人活该死在这种女人肚皮上,但真要三人同房,郑屠怕是对自己更没有兴致,临了连汤水都喝不到,幽怨说道:“我也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杀千刀的身子骨弱,你以后早上切莫叫他得逞就是……”
    “郑郎君,郑郎君!”
    晋龙泉探头看过来,拱手道,
    “郑郎君刚起身哩?冒昧来访,不打搅郑郎君雅兴?”
    郑屠婆娘与胡姬跟随郑屠前往襄阳赴任,要注意的规矩当然早就有吩咐,看到有人来访,当即进屋回避。
    “还想着使人秘密去见晋爷呢,你怎么就直接找过来了?”郑屠拉晋龙泉进厢房说话,问道。
    “我是受乡人及我家老太爷委托,光明正大来拜见郑郎君,却是无碍的。”晋龙泉说道。
    “哦,这么说晋庄成调往襄阳的事,你们还没有接到消息啊,”郑屠说道,“不过也快了,算着日子,晋庄成应该已经到襄阳了,或许派来泌阳报信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晋龙泉微微一怔,诧异的问道。
    桐柏山虽说山多地少,但地域极广,山里茶桐油生漆木材金铁矿产富足,又占着淮南前往荆襄颇为关键的通道,宗族势力一直都很强盛。
    即便受匪乱侵害,但从桐柏山分拆出去后,畏惧徐怀行事无状、肆意侵凌,选择留在或迁入泌阳的,在泌阳城里依旧可以称得上是人多势众。
    泌阳城里的这些人,即便一时不敢去惹徐怀,却也没有真正的彻底放弃山里的田宅祖业,甚至不时会派人回楚山交涉一番。
    他们当时心里最大的倚仗,便是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此时出知黄州的晋家长房大公子晋庄成。
    在他们看来,根正苗红的晋庄成,未来可期的成就,绝非一介莽夫徐怀所能比的;只要等要徐怀的靠山倒台,以晋庄成在士臣中的人脉,有一万种手段能玩死这莽货。
    然而这次汴梁陷落,景王南下襄阳开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徐怀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统领天雄军,却实实叫这些人心慌乱起来。
    只是徐怀这次回到桐柏山,只是照例以捐赠操训乡兵的名义,征没诸家田宅山林所产,却无意跟避入泌阳的诸家有什么瓜葛。
    而楚山这一个多月来除了遣使前往襄阳经过泌阳外,跟泌阳这边也没有什么接触。
    各家想要缓和与楚山的关系,一是找不到门路,二是自觉已经有些高攀不上了,一直拖到郑屠这次在泌阳城落脚,晋老太公才出面着晋龙泉过来找郑屠“叙叙旧”。
    他们此时还完全不知道晋庄成已从黄州调往襄阳任职的事。
    “晋庄成暂调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乃朱沆郎君举荐,”郑屠说道,“理由嘛,乃是殿下在襄阳登基,荆湖北路及南阳府乃是襄阳臂肘,中枢之中应有熟悉这两地人脉的大臣才方便行事!”
    “晋家对节帅满心忿怨,朱沆郎君难道不知?”晋龙泉疑惑说道。
    “朱沆郎君对个中曲折不甚了解,当然了,朱沆郎君能想到晋庄成这个人,却是节帅所说,”郑屠说道,“主要也是方便让你去襄阳!”
    晋龙泉还是满心困惑,但这时候也想到郑屠这次专程在泌阳投宿,就是要给他传话,便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殿下对节帅信任有加,但不可否认襄阳还是受士臣绝对控制,更不要说将来鲁王及葛家还有可能在襄阳重新得势。到时候襄阳的形势跟漩涡似的,可就未必是我一个人能替节帅应付的,晋爷也不能再继续憋在小小的县尉司里。只是没有办法明里调晋爷去襄阳,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应该算暗渡陈仓之计吧?”郑屠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晋庄成出知黄州,身边就有小厮僚属跟随,但调入中枢委以重任,身边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手。
    或者晋庄成说提拨、举荐一些族人、故交到襄阳任职,以为援应,也是必然之举。
    晋龙泉虽说才是县尉司都将,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但论及处事干练,以及与晋老太公、晋庄成这一房的亲近关系,又有几人能及?
    想暗中将晋龙泉调往襄阳,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晋龙泉却有些担忧的问道:“朱沆郎君与节帅关系亲近,他举荐晋家大公子,而晋家又与节帅不睦,在桐柏山并非秘事,落到有心人眼里,会不会是个破绽?”
    “史先生说不需要有这担忧,”郑屠说道,“汴梁陷落,数千宗室子弟皆陷敌手,除了鲁王在青州外,殿下在襄阳就只有缨云郡主、武威公以及荣乐县主三个血脉亲人。朱沆郎君是跟节帅亲近,遇到什么不平事,也一定会替节帅说话,但谁会相信他会与节帅暗中有别的勾当?朱沆郎君他自己都不相信吧?”
    经郑屠这一提点,晋龙泉想明白过来了。
    朱沆乃是荣乐县主的夫婿,也是宗室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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