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契丹残落至斯,内部必然存在极多的分歧,更何况萧干、李处林、萧统等人投降赤扈人,目前处境看上去并不算差,这也会动摇西山残族一部人的意志。
    就拿张雄山来说,徐怀看得出他对大越怨气未消,都未必愿意相助这边,只是还能听从萧燕菡的命令行事。
    徐怀目前对契丹在西山的残族,自然是要极尽想办法争取,倘若最终不能如愿,他也不会抱怨什么。
    一定要说憎怨谁,那也是大越自己作到这一步的。
    徐怀待要多宽慰萧燕菡几句,却见张雄山领着两人走进院中来,招呼道:“张爷,从剌兹扈嘴里挖出什么来了?”
    赶在入夜前,将侵凌涑水残寨的小队虏兵全部歼灭,其中包括将虬须番将敕兹扈九人生擒。
    不过,不像契丹人汉化得那么彻底,赤扈人通晓汉话者甚少,史琥、周永他们又不懂赤扈语,则等到张雄山赶到涑水残寨后,将人交给他们审讯。
    看着张雄山这时候带人找过来,想必是从敕兹扈嘴里挖出什么有用信息来,徐怀与萧燕菡纵跳下房檐,叫张雄山进屋说话。
    张雄山坐下来,喝了一口凉茶,说道:“敕兹扈嘴巴甚硬,但另外几个赤扈俘虏嘴就松多了——那青年番将为郡主所杀,却是从孟州赶往太原传信的宿卫武官……”
    “从孟州赶往太原,怎么会跑到绛县来?”萧燕菡不解的问道。
    从孟州走轵关陉北上,经泽州一路北上,可以直奔太原而去,完全没有必要白白多走两三百里绕道绛州,萧燕菡怀疑张雄山审讯不仔细,叫人拿话诓住。
    “赤扈人在韩信岭南坡建了营寨,有大量精兵驻扎在那里,信使应该是相信前往韩信岭更有可能见到西路军主帅!”张雄山说道。
    韩信岭乃是晋中盆地与汾河下游盆地的分界岭,位于吕梁山与太岳山之间,赤扈人的信使从孟州赶往韩信岭,经泽州北上,或先穿过太岳山,从绛晋等地借道北上,路途是相仿的。
    赤扈人已然在韩信岭南坡修筑营寨,以防西军沿汾水而上去解太原之围,这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不过,倘若赤扈人不仅将大批精锐都进驻到韩信岭南坡,甚至还悄然将帅帐移到韩信岭,这是打算等到西军溯汾水而上时精锐尽出,在汾水两岸重创北援太原的西军主力啊!
    萧燕菡瞥眼看向徐怀。
    他们渡河北上,有不少人主张沿汾水河北上,认为他们只要占据韩信岭从南翼袭扰敌军,一方面可以倚仗韩信岭左右的山岭险峻,不惧赤扈骑兵强攻过来,而待越廷下定决心,遣西军援师沿汾水北上,也会赶往韩信岭直接与他们会合。
    此乃西军接应太原守军最为便捷的一条通道,同时滞留泽潞两州的敌军倘若不想后路被包抄,也必将被迫北撤——在大越的疆域之内,西军并无需要刻意穿过太岳山,进入上党高地,驱逐滞留泽潞等州的虏兵。
    不管怎么看,守陵军进入韩信岭伺机而动,有可能抓住更大的主动。
    却是一贯剑走偏锋的徐怀,却在这时主张稳妥起见,主张进军太岳山,进攻从泽潞等地北撤的降附军侧翼。
    如今看来,守陵军真要直奔韩信岭,很可能一头撞入赤扈人的天罗地网之中。
    要不是确认徐怀真就只有一张嘴巴、两只鼻孔,萧燕菡怀疑他是不是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你看我做什么?”徐怀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萧燕菡。
    “你怎么知道韩信岭不能去?”萧燕菡讶异的问道。
    “兵书有云,杮子要挑软的捏,”徐怀胡扯敷衍萧燕菡,又问张雄山,“俘虏可有交待那信使因何事赶往韩信岭?”
    赤扈人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很多信函都是口授不落字句,那青年番将为萧燕菡所杀,徐怀担心他人并不知道传信的具体内容。
    “那信使乃是赤扈王帐的一个宿卫武吏,与敕兹扈相识,经过绛州相遇,两人以猎杀村民为约,要了却一桩旧怨,旁人不意听他与敕兹扈提及传信之事,乃是你朝又密遣使臣赶到孟州,与其还没有从孟州撤走的后军主将联络,意图割地求和,甚至承诺派出割地议和使奔赴太原,督促太原军民献城!”张雄山甚至带有一些同情意味的说道。
    “呵,这便是大越朝堂!”萧燕菡忍不住拿“这就是男人”的口气讽刺道。
    徐怀袖手而立,久久不语。
    张雄山问道:“要不要将这几名俘虏直接处理掉,以免惑乱军心?”
    “有什么惑乱不惑乱的,这又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烦张爷去将这事知会钱郎君、张军侯一声,今夜就不要惊动殿下了!”徐怀挥了挥手,跟张雄山说道。
    张雄山走后,萧燕菡盯着徐怀的脸,问道:“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要不然呢?”徐怀痛苦的反问道,“我并没有能力去解太原之围,赤扈人甚至在韩信岭部署好天罗地网等待西军去援,我能派人劫杀这狗屁割地议和使,以致太原军民坚守到不得不陷落时,落一个满城皆屠的惨烈下场吗?”
    萧燕菡下意识还想奚落徐怀几句,却见他眼眶噙着泪水,愣怔片晌,柔声说道:“有些事确定非你能改变,你也无需自责……”
    徐怀长吐一口气,看着萧燕菡说道:
    “我知道要说服你族残部直接参战很难,但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前后有三千俘虏被你们擒获,除开七百多桐柏山卒外,此时应该还有两千俘虏移至西山。你此时赶往西军见萧使君,叫他将这些俘虏交给你及其他愿意与大越并肩作战的将领统率,我承诺但凡有一口气在,必会叫你大燕族人在这天地之间有栖息繁衍之所……”
    第一百一十章 战前
    萧燕菡怔怔的看了徐怀一眼,问道:“你这话我只能跟我大哥说?”
    “你也不傻啊,不过,你将这话问出口,也不能算多聪明。”徐怀收拾好情绪,笑萧燕菡道。
    “跟你说正经的!”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
    “说正经的,就是你们要相信我。”徐怀说道。
    “这哪里正经了?”萧燕菡吐槽道。
    徐怀还想问萧燕菡臂肘痛不痛了,史琥却在这时带着涑水残寨的耆户长过来。
    “见过军侯!”
    涑水残寨乃马家沟寨,南面有道溪沟从历山北坡过来汇入涑水,寨中九成人丁都是马姓。
    耆户长马方一家原本也算是寨中上户人家,年轻时习过武,闯荡过江湖,此时刚过四旬,算是正值孔武有力的年纪。
    在蒲绛陕晋四州(旧河中府)游弋的虏兵随着东路军北撤,也陆续往北面收缩,人数大为减少。马方想着趁这个空隙进山伐木,加强寨子的防御,寨子遇袭时,他与其子马钧带着十数青壮在二十余里的山沟里逃过一劫。
    当然,马方、马钧父子二人心里也有懊悔,总想着当时要是多十数青壮在寨子参加防御,就有可能叫他家九口老小以及全寨四百余口人免遭屠戮,而不是现在仅剩不到七十人劫后余生。
    “马爷有何事招呼?”徐怀看院子里才朦朦亮,招呼面容难掩憔悴、悲伤的马方、马钧父子坐下说话。
    “军侯黄昏时所交待下来的事,我已悉数照办,这时过来问一声,我父子二人能否跟随军侯去杀胡狗?”马方咬着后槽牙问道。
    “为何要跟我走?”徐怀问道。
    “……跟着军侯能多杀几个胡狗,”马钧恨声说道,“河中百万之众,却无人能像军侯如此能战……”
    “河中蒲晋绛三州二十余县,人丁一百五六十万,哪可能没有几个英雄豪杰,我也就一身蛮力而已。”徐怀笑道。
    “我们当然不可能尽识河中豪杰,但胡狗初来,有三十余骑袭扰神山县,知县顾成儒以胡狗人少力微,组织城中三四千县兵乡勇出城围杀,却被这三十余骑胡狗杀得人仰马翻,不知道多少人被杀死。自那之后,河中再没有哪座城寨敢组织兵马出去迎敌!”马方说道,“年后沿汾水而来的胡狗,可能就两三千人,却愣是叫从拥百万之众的河中府任其蹂躏!”
    “啊……”萧燕菡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马方,难以想象一城之兵会被三十多赤扈骑兵杀得这么惨,她们之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战报。
    徐怀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三四千守军没有严密的组织、操训,刀弓铠甲不全,被三十余精锐骑兵冲溃后掩杀,甚至自相踩踏引发崩溃,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三四十余人规模的赤扈骑兵,敢直接冲击百倍于己的守军,赤扈人的悍勇也可见一斑。
    这样的惨败,也必然会重创当地的军民守御意志,而西军也迟迟不敢跨过黄河进入汾水沿岸,也难怪这么长时间来,少量虏骑能在汾水下游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了。
    徐怀也无意去探究神山县守军惨败的细节,又问马方父子:
    “你父子随我去杀胡狗,马家沟寨的村民怎么办?”
    “有一部分人要投亲靠友,大部分人还是要留下来收拾寨子,赶着种当季的粮食,却是我父子二人家破人亡,再无牵挂,可以跟着军侯走。”马方说道。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战事远非一时能休,汾水未来极有可能还会遭胡狗践踏。胡狗之强,你们也有目睹,何况他们兵马之多,并不在大越之下,仅我们这点人马拼杀,还挽回不了局面,甚至河洛、关中、河淮等地往后都会相继沦为战区。你父子二人还是要劝村民尽早南迁。人命面前,不要吝惜房宅田地,不愿与虏兵作战的,迁到荆湖开荒种粮,到时候缴粮纳粮,也算是支援作战,为亲人报仇血恨;愿意拿起刀弓跟胡狗拼个吊朝天的,可以跟我们走,将来但有性命在,可以迁落到楚山去!”
    河中四州(蒲、晋、陕、绛)二十余县,徐怀知道绝大多数的民众还对这个朝廷心存幻想,故土难离,但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想着劝说更多的民众南迁。
    “民伕怎办?”马方愣怔问道。
    “民伕不差你们这些人——马家沟寨民遭遇甚惨,征夫之事都可以豁免。”徐怀说道。
    过去四个多月时间里,汾水下游虽然与关中、河洛仅一水相隔,但被两三千虏兵袭扰不休,数万民众惨遭屠戮不说,上百万人困于百余城寨之中不敢出来,自是苦不堪言。
    所以说,不管朝中投降氛围多浓郁,也不管江淮荆湖等地方态度多暧昧不清,目前景王赵湍遣人所联络的诸县,对守陵军北上是迫切渴望、欢迎的。
    民伕、粮秣以及运输粮秣的车马,都是不缺的。
    他们目前还要隐蔽行军,仅联络途经的四县,也仅仅是希望他们提供粮秣等方面的支持,但待沁水第一仗能漂漂亮亮的打好,将声势打起来,徐怀预计景王从河中四州调粮抽丁都不会成什么问题。
    徐怀要史琥留两个人协助马方、马钧父子,除了说服马家沟寨的村民南迁,在守陵军主力东进太岳山后,也要马方、马钧父子尽可能说服附近遭虏兵洗掠侵害甚烈的村寨民众南迁。
    至于那些躲入城寨暂时还没有受到致命打击的民众,料来他们不会轻离故土,他们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太多的人。
    天亮之后,没歇息多久的景王便遣人来招徐怀过去商议事情;萧燕菡与张雄山也赶去请辞,只说担心此前陈子箫返回西山传信,过去十多日都不见回应,有可能途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变故,她要亲自赶去西山,率兵马过来协助作战。
    萧燕菡辞别之后,也没有谁提割地议和使的事情,但赤扈人在韩信岭修筑营寨暗藏大股精锐之事,景王赵湍、钱尚端他们都还是心有余悸。
    虽然他们选择往东挺进太岳山,但钱尚端担忧,一旦他们的行踪暴露,藏于韩信岭的赤扈骑兵会不会沿汾河而下,截断他们的后路。
    大越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士臣也多为卫守边疆、统兵挂帅为己任。
    立朝一百多年来,枢密使、支使、院判等统领全国军机事务的宰执级大臣,真正武臣出身的仅有寥寥数人,主要由士臣出任;甚至宦臣出任枢密使的机会都要比武臣大得多。
    除开经略使这一执掌军政大权的高级差遣外,都统制、兵马都总管、都部署等职,士臣担任的机会,也都要高过武臣。
    钱尚端历仕地方,人生阅历丰富,也狠狠读过几部兵书,虽说对统兵作战的细处不甚了了,但大的战略问题还是有自己见解的。
    在这一点上,乔继恩即便是宦臣出身,却也不相让。
    他们得知从俘虏嘴里挖出来的消息,都担心守陵军一旦进入太岳山,后路有可能会被沿汾河南下的虏兵截断,那他们即便能解沁水之事,也极有可能会被困在太岳山中。
    “这个却是无妨,我们这点人马还不足叫赤扈人改变全局战略,他们期待的是西军主力经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哪里可能会瞧得起我们?”徐怀却没有太大的担心,说道。
    “时局唯艰,当舍身忘危方得转机,我们也无需顾忌太多,”景王赵湍却是坦淡,问徐怀,“何时可以进军太岳山?”
    “只要进一步确认乌岭、横城岭一带的状况,我便率翼骑营先行!”徐怀说道。
    乌岭乃是翼城县、绛县往东进入泽州沁水县的界岭,横城岭还要再往东一些。
    从泽州往绛州横穿太岳山的官道,以乌岭、横城岭两段最为险要,官道两侧山岭崔巍,除了官道之外,没有其他路可以绕过去。
    敌军一旦在这两处提前建立防御,大军想要通过,不比攻陷城垒稍易。
    守陵军不可能进入沁水境内还能瞒住行踪,但只要通过横城岭,再往东就是起伏不大的浅丘地形,与沁水河谷连成一片,不再有什么巨大的障碍,敌军这时候再察觉,除了在沁水河谷的开阔地带与他们一战之外,也另无其他选择了。
    徐怀话音未落多久,便有侦察驰回禀报:“乌岭、横城岭皆无异常,周军使率百余精锐潜伏横城岭附近,敌军即便警觉,也能抵挡到午时,请王爷、军侯速派翼骑营进太岳山!”
    “好,”徐怀拍着大腿,跟景王赵湍请战道,“殿下,我率先翼骑营先行,前营军、中营军也无需再藏踪匿形,倘若能在入夜前进入横城岭以东丘地,此仗必是大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孤驿
    横城岭秦井驿,西距沁水县城二十余里,驿道两侧山崖陡立,怪石嶙峋,稀疏的杂木生长于荒草之间。虽说太岳山东麓的山势雄奇崔巍,但这条从绛州东进沁水,然后沿沁水河谷往东南进入泽州的驿道,最早却是东周时秦国攻略韩赵时期所建,历朝以来也是屡经修缮,迄今已经成为河东南部沟通东西最为核心的交通要衢。
    秦井驿建于横城岭东峪口,数亩方圆的驿院背倚危崖,院前有一口据传秦军东进时挖掘的古井,遂得其名。
    此时商旅禁绝,驿院孤立空寂无人的孤道之旁,更显荒绝孤寂。
    秦井驿地处要津,屏蔽沁水西翼,萧干部将刘尽忠率部进入沁水河谷围困沁水县城,还是先派人马攻破十数驿卒及百余村民的秦井驿,临了还留百余人马在此警戒。
    此时山里桃花正盛,草木繁茂,只是驿院前那条溪沟河滩上横七竖八躺满腐臭的尸体太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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